迟雾床位旁有张空床,因为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不愿意挨着他住,或者说不敢挨着他住,在别的孩子看来,他实在是太奇怪。
他来孤儿院的时间很早。
他是个弃婴,在孤儿院里长大。
当年孤儿院里比他大的孩子都陆续被领养走,熟面孔走了,生面孔进来,之后生面孔变熟后又走,只有他依旧在这儿,还有小孩儿说他其实是院长的孩子,没人敢当面去问院长罢了,谁让院长总是偏袒迟雾呢。但只是稚嫩的恶意猜测。
总之,每个生面孔进孤儿院的时候,在谨慎胆小生恐无法融入时,就被别人灌输了“迟雾是个怪胎”的思想观念。
原本房间里的小床都是间隔着一段距离均匀摆放的,后来一群孩子合力,把小床推挨到房间另一侧远离迟雾的方向,围建出他们的乐园,而迟雾则被阻拦在无形的隔栏外。
只有一张空床被留给他了。
那群孩子自认大方,说这是留给迟雾的虫子朋友的。
新的花朵盛开。
于南被安排在了那张空床位。
院长走后。
孩子们就簇拥着他,七嘴八舌地问些有的没的。
“你多大啊?”
“你父母是死了吗?还是抛弃你了呀?”
“你为什么没哭啊,大家到这儿的第一天基本都是哭着的,你好奇怪啊。”
“……..”
迟雾站在边缘外,听着一句句稚嫩童语,只觉得烦躁,他往旁边走了走,走到墙角去,蹲下看泥土里长出来的狗尾巴草。
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挤压孤儿院里的生机,连这儿的狗尾巴草都格外枯黄丑陋。
迟雾伸出手捏了捏狗尾巴草的根茎,扁扁的,好像不过多时就要成空壳子了。
“诶,你看见蹲在那儿的那个人了吗?”
迟雾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
这声音实在是太清晰,穿过风进到他耳朵里,比起刻意降低音量,更像是梗着脖子来挤压嗓子里的空气,让声音变得更沉、更无法忽视。
他们故意的。
没人回应那个人,他却兀自说下去。
“他叫迟雾,于南,你的床就挨着他的床,好惨啊,我们帮你把床推走吧。”
话落,周遭的小孩儿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像一群等着喂食的鸭子正在张嘴叫。
难听。
迟雾扭头去看他们,却径直和鹤立鸡群的于南对上了视线。
于南比其他小孩儿都要高,还是站在最中央,就像是枯草堆里刚种下的一棵松柏,尚且稚嫩低矮,但却足够突出。
他的颜色要比枯草艳丽得多。
迟雾就那样盯着他两秒,而后快速垂下眼。
于南却一直盯着他看。
蹲在墙角的男孩足够瘦,稍长的头发遮住眉眼,参差不齐的发尾被衣领遮住一部分,形成一道很柔顺的弧度,但脊骨将衣服撑起褶皱,又显得他锋利不少。他一只手掐起那支即将枯死的狗尾巴草,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就像正式场合佩戴胸花那般,只不过他的这朵“花”不大正式。
有孩子凑到于南身边,应当是想趴在他耳边说,但那孩子看起来不大,甚至像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一个,两人身高差距实在太大,他踮着脚也只能用额头堪堪碰着于南的肩膀。
他的声音还很尖锐,是孩童惯用的刺耳。
“看吧,他总是做这些奇怪的事,还有,妈妈安分明愿意送他去上学,他偏偏不要,就自己躺在地上看那些捐献进来的烂了大半的旧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呢,我们都知道他是在模仿那些自小勤奋的历史人物,可他根本模仿不出来那种范儿。”
于南觉得如果自己能听见,一定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像把锯子在自己耳膜上来回拉扯穿透。
很难听。
于南笑了下,说:“是吗。”
“是啊是啊。”那孩子立马应,还说:“对了于南,你是大孩子,妈妈安也会送你去学校的,只要在学校里得奖状,回来就能多吃一个鸡腿!妈妈安做的鸡腿很好吃的,妈妈安要是在古代,绝对是皇宫里面的大厨师!”
于南一直盯着他的嘴巴辨别口型,却在话说到一半时直接收回视线。
他在流口水,很脏。
于南又看了眼墙角,那处蹲着的人走了。
空荡荡的。
迟雾。
于南在心底念了遍这两个字。
他也是被迫与正常世界剥离的人,他见过太多怪人,也观察过太多怪人,后来他习惯快速捕捉他们身上的特点,那是一种自我消遣的游戏,也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在他看来。
迟雾这个“怪人”,不够怪。
一个孩子而已。
被迫压着脱离群体的孩子。
他远可以更加奇怪。
那群孩子带着于南走了,以推攘的方式。
但没有一只脏手挨到他身上,他隐晦地规避着一双双手,沿着引导的路线走。
他们为于南介绍房间,介绍整座孤儿院。
还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安丁园的过去。
在他们的话语里,安丁园就像是座洗涤心灵污秽的教堂,他们被接纳,被照看,被纳入幸福的暖房。他们如此幸运,才能在遭遇不幸后来到这里。
而妈妈安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慈悲、智慧,她原谅他们所犯下的一切错误,不斥责,只用温和的态度加以修正,还会在夜幕降临时为他们念睡前童话,不过童话里的大恩大情总是让他们难以理解。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童话的主角总是王子和公主,而不是乞丐和罪犯,可妈妈安说贫穷和罪孽不值得歌颂,于是他们开始扮演豪绅;他们还不明白为什么童话总是美好结局,妈妈安说世界是以美满为最终结局,愿他们没有悲痛的夜梦,于是他们开始幻想自己长到能当王子公主的年纪后会有什么美好结局。
每晚睡前他们都会讨论自己所愿的结局。
他们问于南想要什么结局,是想成为骑白马的王子,还是驭飞龙的王子。
于南笑笑,问:“你们觉得我该是什么结局?”
他们又开始面红耳赤地讨论,反倒将话题中心的孩子搁置在一旁。
孩子的注意力就像是个留有小孔的黑匣子,只需要一点点东西,就能将他们的大脑占满。
至于于南。
他坐在属于自己的窄床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整个房间。
这儿就像是斗兽场的具像化。
堆挤在一起的小床就是坐满观战者的座席。
而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小床就是被围观的战场,里面困着个尚且幼小的兽类。
于南往往最喜欢观察这种孤僻的边缘人物,因为往往这种才是最危险的,人在作恶时总是独行,才能将心里压抑的恶意最大程度地释放出来,保证不会得到任何阻拦。于南也是在观察这种人的时候学会如何保命。
睡前童话?
他也会躺在床上乖乖地听着吗。
于南看见那张小床靠墙一角摞堆着几本书,他细细地观察着册封,都是些数学书,小学的、初高中的、大学的,最上头还放着张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的稿纸。
于南走过去,拿起那张稿纸。
只见。
上面如毒虫般爬满的字都是——
“不许动我的书,虫子在盯着你。”
于南笑了一声,将稿纸翻了个页。
背面都是些工整抄写的公式,有些于南看不大懂的,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于南只上过两年小学,还是拖拖拉拉的,时上时停,刚开始上是因为国家扶持政策,学费对他这种家庭的人来说有补贴,几乎不用交什么钱,他自己捡些东西来卖就够用了,但他家的门偶尔会被上几道他无法翘开的铁锁,为了挡那些追债的,他自然也逃不出去,时常缺课,后来老师到家里来家访,却撞见些不得了的画面,直接报了警。
他爹逃了,于南也逃了,只留一个空屋子,之后于南只偶尔去学校领教材,领到直接就走,再之后就直接被迫退学了。
显然。
他还是融入不进正常的世界。
至于所谓的童话、王子。
一个个超现实的问题就像是——
一只狗妄想用空洞的吠叫换取人类世界的最高地位。
身后的孩子还在吵。
他们的话题从“结局”延展到“过程”。
他们说想通过打败恶龙来证明自己的勇敢。
而孤儿院里的恶龙之称,被他们安置到迟雾的头上。
于南闻到了阵突然降临的香味,放下稿纸,转身看他们,却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坐在自己床边的男孩。
他没说话,视线显得很冷。
于南发现,他换了身更合身、更干净的衣裳,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于南找到了那香味的来源,是他身上洗涤剂的味道,像是蓝莓味。
属于灰扑扑的房间的味道是干涩的,这一抹味道闯进来,格外特别。
于南说:“抱歉,不该碰你的东西。”
迟雾看了眼稿纸。
这是第一个翻到背面看的人。
之前那些小孩儿靠近的时候,只消远远看一眼,就被“虫子”和“盯”的字眼给吓跑。
哪怕有不怕的,也要佯装害怕,因为要合群。
迟雾重新看向于南,说:“现在是六点钟,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睡觉时间,搬走要尽快。”
他指于南那张还没被推入“群体”的床。
于南注意到,迟雾压着床沿的手正缓慢且无意识地靠近衣角,直到大拇指稍微触碰到布料,那动作才就此停止。
他在紧张。
紧张什么?
搬床?
于南歪了下脑袋,说:“一定要搬走吗。”
迟雾听懂他话里的潜台词,手彻底攥紧衣角。
他后悔没把院长花瓶里的花偷出来插到胸前口袋里。
迟雾说:“你不搬吗。”
于南答非所问:“你很干净。”
迟雾床上的被褥毯子都是工整折叠好的,枕头压在最上面,靠着墙。
比起流口水还吵闹的小孩儿,于南更喜欢挨着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更何况迟雾摘狗尾巴草的时候,他明显看见土堆里爬出只黑甲壳虫,却没像那些小孩儿说的那般,见到脏虫子像见到鸡腿一样兴奋。
他只是,蜷缩着手指躲了躲。
很明显,他不怕虫子是真的,但嫌脏。
于南拿出放在兜里的、院长送他的那一只玫瑰花,递给迟雾。
玫瑰花被口袋布料挤压地有些萎蔫,但依旧艳丽独特。
迟雾顺着花向上看,看着于南那双黑眸。
于南说:“它比沾土的狗尾巴草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