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逆着光,瞧着他,那副神情被衬得万般柔和,仿佛无论迟雾说些什么,他都会点头应好,至于他是否真的相信、世事如何都根本不大重要。
迟雾不死心地在小巷子里再摸了圈,甚至把手机捡起来打开手电筒,四处照着亮,可事实就是这般,没有任何变化——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再无其他人,唯一佐证都消失了。
迟雾后退了步,于南此刻上前,从手上拎着的袋子里拿出样东西,放到迟雾手上。迟雾下意识抓住,低头看去,发现是个很小巧的石雕捕梦网,质量很好,价格大抵也不便宜,底座处还贴刻着两个字。
好梦。
于南说:“想下次见面送给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他笑着把遮住迟雾眉眼的碎发拂去,又轻声说:“做噩梦也别怕,让捕梦网把它们都捉住吧。”
迟雾怔怔地抬眼看他,此刻还不忘解释,低声喃喃道:“于南,真的有人在跟着你,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
“嗯。”于南简单应了声,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信了与否,但总归他没再纠结着这个话题,而是抬手将迟雾身上外套的拉链拉好,卡到最上端,“今天很冷,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还要下雪,应该是小雪,冬天要来了,记得保暖,早些回去吧,别再外头吹风了。”
迟雾被他牵着走出去,于南的手很凉,他身上的衣服依旧单薄,不用猜就知道里面肯定是穿着工作服半袖,手腕都被冻得青白一片。
于南一眼便锁定了停在对街的那辆黑车,就此停在这儿,没再往前走,而是把牵着迟雾的手掌往前一引,那意思是让迟雾自己接着走剩下的路。
他说:“迟雾,回去吧。”
迟雾说:“我送你吧于南。”
于南却摆摆手,说道:“我不是直接去便利店,先去旁边那个小区帮老板取个东西,你先走吧,别感冒了。”
他往后退了步,不给迟雾接着挽留的机会,径直朝着远处走去。
迟雾傻傻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当即掏出手机给温琳打了个电话,不理会那头温琳的追问,把温程安的电话号码给要了过来便挂断电话。
上了车。
迟雾一边摩挲着那个捕梦网小石雕,一边拨过去温程安的号码,但那头却是持续忙音中,迟迟无人接通。
他只得蹙眉挂断了电话。
温程安为什么要跟着于南?
只是个巧合,单纯同路?
那没道理于南完全没注意到这人。
更何况温程安进入小巷子后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了一样。
迟雾绝不会认错人,温程安身上还穿着那破了的校服,身高体型一致,面容也绝不可能看错。
温程安怎么会和于南有交集?
他怎么会主动接触于南?
难不成是温琳为了赌局指使温程安来打探消息?
不,不会。
温琳向来不大看重赌局,有时嘴上逞能,假装在意,实则输赢都无所谓,对于他来说和别的寻乐子的方式无甚差别,都是打发时间的方式,没必要多分精力。
迟雾揉了揉太阳穴,许是白日一直盯着习题挫磨,他现在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到了迟家,迟雾进门便发现迟延宁居然回家了,他正坐在客厅里查看着文件,身侧坐着正絮语的迟母,哪怕没听清那说的是什么,迟雾也能猜着,应当便是让他进公司里的事,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事儿能让迟延宁露出如此无奈的神情。
迟延宁放下手头文件,解了解脖颈上系着的领带,说:“妈,这事儿每次都是平稳落地,你怕什么。”
这句迟雾听清了。
平稳落地?
看来说的不是他的事。
迟雾动作轻巧地关上门,往里走。
迟延宁十分敏锐,快速捕捉到迟雾的靠近,转眸看过去,与此同时,迟母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而那原本刚想吐出的话也随着这一眼重新咽回去。
迟母拿起盏茶喝了口,稳了稳神色,才笑着问迟雾:“乖宝,今天晚上去哪玩了?”
迟雾知晓迟母不大愿意他勉强自己,便干脆隐瞒了补课的事,转而随口说:“和同学出去吃饭来着,看他研究竞赛项目挺有意思的,顺便回学校溜达了一圈,看了会儿热闹。”
学校的竞赛项目不少,还有些机器人相关的,那些都是一般学生鲜少接触的,学校里研究这些项目的基本都是为了个人兴趣,之前迟雾也去观摩过,确实挺有意思的。
迟母点点头,又问:“没忘吃药吧?”
“没。”迟雾把药盒掏出来放到茶桌上,“晚上的分量我也吃完了,今天李医生要来吗?”
李医生经常来迟家给迟雾做检查,平时都是三四天一次,但出现做噩梦的情况时,基本都是一日一次,或隔天一次。
果不其然,李医生已经在客房里等着了。
李医生给迟雾做了简单检查,在单子上勾勾写写,房间内只有两人面对着面,迟雾思忖片刻,还是旁敲侧击地问了句:“李医生,你觉我今晚会做噩梦吗。”
李医生抬眼觑了他一下,只说:“可能。”
迟雾一时拿捏不准她到底看出来没有自己没吃药,便只得闭上嘴,静观其变。
记好东西后,李医生淡声说道:“记得按时吃饭。”
迟雾的心跳骤然一停,对上李医生那双黑眸,就知道她这是看出来了,干脆干笑两声,应道:“知道了。”
但这事儿李医生并未同迟母讲起,而是选择了隐瞒,迟雾便把这归结为——少吃两顿药也不打紧,反正现在也没有发烧的征兆。
回了房间倒在床上,迟雾便开始观赏手里的小石雕,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喜欢,更是直接把石雕摆在床头柜最靠近枕头的边缘位置上,又用一堆其他小摆件给它围了个小城墙,防止它跌落到地上就此摔坏。
迟雾开开心心地给于南发过去条消息——谢谢。
但这条信息他没发出去,而是对着闪烁的输入符号思考没结果的那个问题,到底叫于南什么好。
他生病的时候总喜欢直呼于南的名字,要不就是直接叫男朋友,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会轻喃两声,叫上声哥哥。
只不过那时候于南大多反应都一样,让人分辨不出来他究竟喜欢哪个称谓。迟雾干脆打开百度在上头搜索了条——
叫未来男朋友什么比较好。
停顿了下。
他又把“未来”两个字删去。
反正成为男朋友也是早晚的事。
他在网页里翻了两遍,都是什么哥哥、宝宝之类的,没什么新意,在大街上喊一嗓子说不准能有一半男人都回头。
迟雾在床上猛翻了两下,觉得给人起称呼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儿,他能怎么着呢,只能持续性地挖空脑袋想。
其实唤哪个好像都一样,只要是附加给于南的称谓他就喜欢,但迟雾就是下意识觉得,肯定还有更好的称呼,只不过是他现在不知道罢了。
迟雾不想草草了事,干脆直接问于南。
[于南,你叫我小老师,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于南没回。
“叩叩叩——”
房门被人敲响。
迟雾拉开房门就看见迟延宁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拿着份文件。
“谈谈?”迟延宁说。
这句话实在是激得迟雾一哆嗦,迟延宁把他送去疯人院前敲响他的房门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且如今迟延宁站在廊灯阴影下,看不大清脸上神情,无形之中给了迟雾脑补的机会,他甚至将上辈子迟延宁在爸妈死后的无情冷漠给套上去了。
迟雾后知后觉地退了步,说:“进来说吧哥。”
进了房间,迟延宁状似不经意地将整个房间彻底扫视了遍,才不咸不淡地夸了句:“你这房间和小时候还是一样的,维持得够长久。”
是了。
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和迟雾刚出生时家里布置的一样,后来有些摆件坏了也不过是重新购买个一模一样的再重装进来,这个房间才像是真正被时间定格的石雕盒子,永远维系着最初的模样,里面存在着的唯一变化便是不断长大的迟雾,他已经蜕变成了少年人,但眉眼处却仍旧能分辨出和小时候想象的模子。
迟延宁每次进这个房间都要扫视一遍,上辈子迟雾被送走前,他看着迟延宁亲手将房间内的一切都清扫干净,彻底抹去了迟雾的存在。
迟雾没觉得迟延宁有多无情,他甚至莫名觉得迟延宁早就该这么做了,早该把迟雾送到远处去,远离迟家。他就像只被剥夺一切天赋的麻雀,待在这个立着白鹤的笼子里,用笼子困麻雀,像是高看了它,又像是残忍地束缚了它,无比怪异,却又说不出究竟为何。
迟雾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麻雀,他身上没什么闪光点,至少他自己从未发现过,迟母嘴里他最优秀的钢琴演奏其实也不过万分平庸,迟雾不爱钢琴,怎么可能精通,他只是笨拙地用属于麻雀的爪子在上面来回蹦跳,发出一两个干巴巴的音节。
迟延宁将手里的文件递给迟雾,说道:“迟雾,等你有时间,去公司里看看吧。”
迟雾翻了下文件,是任职相关合同,不过是挂名不做实事,仿佛就是为了把他的名字给塞进去,与上辈子的合同是同一个,不过这次的时间提前了。
为什么呢。
蝴蝶效应?
迟雾说:“哥,你觉得我应该去公司吗?”
迟延宁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说:“不应该。”
迟雾笑了下,问:“为什么?”
迟延宁却停了嘴里的话,只是沉默。
两人心照不宣。
迟雾霎时懂了,其实迟延宁也知道他去公司之后会面对什么,知道他志不在此,去了也不过是被困在那儿。
迟雾深吸口气,阖上合同,说:“哥,我想出国。”
当然,他不是真的想。
只是以这话作为矛头,开个头。
迟延宁却重新接回合同,问:“然后呢。”
迟雾不假思索,随口道:“然后在国外花天酒地,每天找乐子,做个只知道傻玩的公子哥。”
迟延宁倏地笑了下,他很少笑,这抹笑也是紧绷之下勉强窥见的一点变化。他说:“你离不开这个家。”
说完。
迟延宁便出去了。
他那是什么意思?
出不去这个家?
是指他别想摆脱家族责任,还是指他别说出国,连这个家都别想离开。
迟雾抿抿唇,下意识跟着出去。
他知道一切的梗结都在哪儿,在他妈,上辈子他妈死后迟延宁就没再插手过他的事,仿佛就此将他从迟家除名了般不管不顾,哪怕闹出“有个疯子要杀屎”那事儿,迟延宁也适中无甚表示,只是放任迟雾去做那些疯事傻事。
迟雾这辈子不想接着走这条已知的路了,如果还那么走下去,哪怕于南和他都要好好活着,迟父迟母也绝对不会允许他离开迟家去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种家庭里的人总是放荡形骸却又故作姿态,以最开放的思想维持着最封建的制度,同性之间的爱能否被允许尚未知晓,但如果这么走下去,家里绝对还会给迟雾安排个所谓联姻对象。
他不想这样。
迟雾跟着一并下楼。
迟母正在客厅里泡茶。
迟雾开门见山道:“妈,我能出国吗?”
迟母愣愣地抬起头看他,开口第一句便是:“你不陪着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