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的掌心还在流血,血液滴落在牛仔裤上,浸染出一滩似圆非圆且有棱角的形状,不大规则,但落在眼里,莫名有两分像那扔在脚边的玫瑰花。只不过这朵“玫瑰”是孤零零的,仅此一朵。
九月三把脸埋在于南的外套衣摆下,一只爪子搭在于南的手腕处,应当是晓得自己闯了祸,全程半分声响都没有。
而于南却用未受伤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九月三的脑袋,他低垂着眼,神情淡淡,仿佛那还在流血的伤口压根儿不存在般。
迟雾抄了几个小道,压着限速的线,直奔一院。
他全程紧盯着道路,逮着空子就往前挤。
自然也没瞧见于南之后一直在盯着他。
于南的伤口很深,犬牙几乎咬进入一半,稍有偏差就要伤到筋骨,缝完针后,他的手掌整个还是麻着的。
迟雾陪着他在病房里打点滴。
冰冷的药液顺着输液管流淌进血管里。
于南的胳膊上起了层不明显的鸡皮疙瘩。
加之医院这种地方总是莫名阴冷,好像一年四季从来都没有暖和的时候,就好像外边儿的太阳照不进这个充满病气悲恸的建筑内。
迟雾用掌心捂着输液管靠近针头的那一段,药液进入血管前,短暂地被他捂热那么一秒,而后再次变得冰冷。
迟雾有些不敢看于南手上包扎的纱布,上面还带着点儿渗出的血红。
“于南,你饿吗。”迟雾问。
于南看着他,摇摇头,“我早上吃过饭了。”
“可是现在是中午了。”迟雾看着墙壁上钟表指针旋转至十一点整,说:“该吃中午饭了,你早上吃了什么?”
“忘记了。”于南说。
早上吃的什么,怎么可能现在就忘了呢。
迟雾眼睫颤了下,抬起眼看于南的眼睛,小声说:“你是不是没吃啊?”
是了。
于南八点钟才下班,回去收拾好一切,就要牵着孤零零待在地下室里一整晚的九月三出去溜圈。
狗需要接触阳光,以此存活。
于南如果直接睡去了,再醒来就是下午,那时候街道上的人要更多,九月三到底是只狼犬,那些人总是躲着避着,九月三也藏着怕着。
人类和犬类相逢时,都在胆怯。
所以于南总是先带着九月三出去走一圈再回到逼仄的地下室里睡觉。
于南发现,他好像不太会撒谎,总是这么轻易就被人拆穿。
九月三进不去医院,被暂且送往隔壁专门的看护处。里面大多数房间里都是被留在这儿的不方便走动的小孩儿或老人,只有九月三和这群人类格格不入,它是一只刚犯了罪的狗。
它被留在看护处最里面的房间里,蜷缩在小床上,于南还给它留了根火腿肠。
现在病房内只有这两人。
于南坐在病床边,背靠着墙。迟雾则就着个矮凳坐在病床旁,人要比于南矮上大半,抬起头时,视野更先撞上于南的胸膛。
他看见于南的胸膛颤了下,像是在笑。
迟雾眨了下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于南,你笑什么。”
于南摇头,说:“没什么。”
迟雾扁扁唇不再追问,却掏出手机找到某串号码,发过去条消息,而后重新将手机放回兜里,一抬眼,就发现于南还在盯着他看。
上一辈子,于南也总是喜欢这么盯着他。
尤其是在病房这种场景下,迟雾一恍惚,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他没忍住说了句:“于南,我好疼啊。”
这是他的惯用手段。
那时候他基本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二个小时身上都是疼着的,而那难得不疼的两个小时,他也要装可怜地喊着疼,就为了让于南哄哄他。
于南特别会哄人,就像是从小到大都在哄着别的小孩儿的孩子王,他脑袋上没有金灿灿的小圆环,但在迟雾眼里,他就是天使,还是充满星星眼滤镜的超帅版。
迟雾声音很小,于南没大听清。
但于南一直盯着迟雾的嘴唇看。
他认得那个口型。
于南问他:“哪?胃还是脑袋?”
他话音未落,手已经伸出去,大拇指轻压在迟雾的太阳穴上,指腹冰冷的温度紧贴着迟雾,凉得他神经骤然绷紧。
不知是因为于南的温度,还是因为于南俯着身子靠近他,两人的距离也在不断拉近,铺天盖地的消毒水味里,他能嗅到于南身上淡淡的洗涤剂味,很香。
于南用些力将指腹下压,轻轻地揉了下太阳穴,边揉还边问:“现在呢,好点儿了吗?还是脑袋不疼,胃疼?”
迟雾呆愣着扬起下巴,把自己的脸往于南掌心上贴。他觉得自己这个姿势特别像九月三,被主人捧着脑袋,顺着毛。
可惜他没毛。
也不对,他脑袋上有。
但他不想让于南摸那儿的,想让他摸摸别的地方。
迟雾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下。
“……..还是疼,你再摸摸我。”他说。
于南手上的动作一顿。
迟雾倏地清醒过来。
他过界了。
迟雾下意识地低下头,把身体一同往后撤,却在下一秒被于南托住了下巴,于南将他的脑袋一点点地抬起来。
迟雾不敢看他。
这实在是太变态了。
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让你多摸摸他。
要是有人敢对迟雾这么说,迟雾保准要一脚把他飞踹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迟雾下定决心,下次见着于南,一定给自己的嘴上贴个胶带,别再脑袋一昏,什么瞎话都往出跑,弄得像饥渴难耐过后来于南这儿求爱一样,太丢脸了。
迟雾慌忙站起身,抓着输液管的手也收回来,谨慎地贴紧裤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个风吹日晒的小兵,保持住,绝对不能再乱动了。
手脚必须控制住。
迟雾说:“我……..我出去取吃的,时间差不多了,应该已经送过来了。”
说罢,他也不给于南反应时间,直接就往病房外走,却迎面撞上个人,两人肩膀毫无缓冲地撞到一块儿,撞得迟雾感觉自己锁骨要就此骨折了。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迟雾,你急得像个马猴一样是干啥?”他还伸手拽了把迟雾。
迟雾站稳后,便见他已经朝着病床走去。
苏贺年拎着保温桶,径直走到于南面前,而后动作稔熟地将保温桶打开,把里面的菜品一一摆在身侧的小桌上,再把身后的背包拿下来,从里面掏出个热水袋,又掏出个保温杯。
他先把热水袋放到于南怀里,再把保温杯拧开,而后递到于南嘴边,说道:“鸡汤,挺好喝的,还大补。”
他那一套流水线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请来的金牌月嫂。
于南看着他,没动。
苏贺年叹了口气,咳嗽了声,清清嗓,而后站直了些,字正腔圆道:“苏家小子专熬鸡汤,营养健康,汤汁可口,一勺下去,一只鸡的营养全部蕴含其中,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就这么一杯,不要998,不要888,只要88!物美价廉哈,不要错过哦亲~”
最后一句,他脸上挤出个菊花似的笑,身上的校服外套都被他衬得像家政工作服似的,尤其是他还一手拿杯,一手托着杯底,又弓着腰往于南面前送了送,颇为谄媚。
于南:“……..”
迟雾:“……..”
迟雾走上前,一把接过鸡汤,问他:“你怎么找到的。”
苏贺年瞥他一眼,“你不是都说了吗,这屋冷得很,我就顺着走廊往里走,就数这屋门口往外灌风灌得嗖嗖的。”
他走到窗边,动作干脆利落地把窗户全部关上,“话说,你这不关窗,能不冷嘛。”
迟雾“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小矮椅上,被他这么一打岔,心底那么点儿尴尬也瞬间烟消云散。
迟雾找出个勺子,打算一口一口喂于南喝。
之前都是于南喂他喝粥喝汤,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手呢。
迟雾小心翼翼地找准角度,把勺子贴到于南的下唇,下边用杯子接着,防止汤漏到病床上。
苏贺年看他那架势,嘴角抽搐了下。
不是吧。
看来温琳说的还是真的啊。
迟雾这是一见钟情?
钟的也太彻底了吧,都成人妻了。
苏贺年走到迟雾身后,悠悠冒出来句:“迟雾,你出来一下,咱俩谈谈。”
于南掀起眼皮看了他一下,自觉接过保温杯,没张嘴去就着勺子喝那一口汤。
迟雾看他不打算让自己喂,心里小小的失落了下,便干脆把保温杯放到他掌心上,还嘱咐道:“于南,你先拿着暖暖手,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前还不忘把热水袋放到于南腿旁,稍稍贴着输液管。
出了门。
迟雾说:“干什么。”
苏贺年朝病房里望了望,见于南正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没注意他俩这边的情况,才把迟雾往旁边扯了扯,语重心长地说:“迟雾啊。”
迟雾:“?”
迟雾面无表情地说:“别学班主任那一套。”
他们班主任是个快退休的老头,说话慢悠悠的,叫人名字总是习惯性拖长尾音,恨不得一句话绕山路十八弯绕上七七四十九圈,跟某种不知名的祭祀吟唱是的,只不过没什么好听的调子。
苏贺年仍旧拉长音说:“你不能这样啊,你不是要挖墙脚吗?这个我在行,你别中途放弃去和别人搞一见钟情啊。”
迟雾说:“……..温琳跟你说的?”
苏贺年默认了。
温琳嘴比火箭都快。
苏贺年又说:“重点不在这儿,而在于,挖墙脚更有体验感啊,你得专一,接着挖,勤勤恳恳地挖,我肯定不像温琳是的让你拿钱砸人,太庸俗了,我教你什么叫纯欲战神,我这一套方法下去,保准再牢的百年老墙也能让你挖出个老鼠洞。”
迟雾:“……..”
迟雾猜着了:“你俩是不是又拿我打赌了?”
苏贺年再次默认。
迟雾冷着脸说:“赌徒只有一个下场,知道吗?”
苏贺年说:“知道知道,赚得盆满钵满嘛。”
迟雾说:“赔得平角裤叉都穿不起。”
苏贺年:“……..我会向温琳转告你对他的祝福的。”
苏贺年仍旧不死心道:“真的,迟雾你信我,挖墙脚更爽啊,我告诉我是哪个妞,我今晚就给你做个pdf战略手册。”
迟雾盯他两秒,“里面那个。”
苏贺年探探脑瓜:“哪呢妞?我就看见个……..”
“不是吧!?”苏贺年跳起来:“一个人啊,那这我和温琳还咋算赌注?”
他瞬间萎了。
但苏贺年这人最擅长自救,当即一拍手,说:“你换个墙角,我教你同时挖八个。”
迟雾指着远处,“圆润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