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娘那一声尖锐的提醒没有如想象中到来。
团扇微微斜过,反而乍时现出女眷们脸上精彩纷呈的神情。
宝依在那一张张如花般的脸庞上看到了嫉妒、愤恨、不平和可惜,只有其中一位她尚不认识的女娘是在羡慕的眼神里看着她。
再悄悄不动声色看向身着绛公服的沈郎君,也是不咸不淡的神情,好像在想着什么。
是在想却扇诗如何做吗?
可宝依记得十分清楚,当初哥哥娶嫂嫂时作的却扇诗虽然简单粗糙,可那却扇诗是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里做出来的。
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听到长安城有人在盛传沈词年少才思敏捷、惊才绝艳、多谋善断,当朝太傅也在私下议论即使用天底下最顶配的词语称赞她的郎君也不未过。
而眼下的却扇诗,宝依相信,对他来讲,不过只用七步的时间就能做好一首。
难道他是不擅长作出却扇诗这种类型的诗,只在推理断案方面有非人一般的天赋?
直到一声尖而细的声音打破沉寂。
宝依咬了咬唇,拿稳数颗莹润珍珠镶嵌的团扇扇柄,情不自禁道:“郎君可以不用做……”
宝依不想因为这种形式的事情而看到他的为难,更何况,她也不是这样的性格。
那道清冷的声音也没有回答她,而是截断新娘的话头问向守在一旁的侍女,“抱夏,去看看四郎来了吗?”
四郎?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们的大喜之日,而她的夫君不作却扇诗却问一个陌生的四郎。
先是侍女抱夏犹豫的话语:“老太太说该有的礼数都要有,却扇诗也要公子做的,老太太要是知道这些定然会生气。奴婢已经抄好了一首却扇诗,公子不如读一遍。”
这也算是给姜姑娘一个交待了。
“那就不要让老太太知道。”
在沈府将近二十年,抱夏自然知道公子仍对生母的死因念念不忘,可公子明明喜欢姜姑娘甚至于讨要姜姑娘的画并且送给老太太,可到了新婚夜,公子怎么连这么重要的却扇诗也不读呢。
抱夏实在想不清楚公子在想什么,只能谨遵主子的吩咐,去外间看四公子来了没。
隔着团扇,宝依低头看到侍女进出时的几个瞬息,身后就多了一位郎君。
藏匿在团扇后的桃花眼愣了愣神,宝依正要脱口而出这样的却扇诗她宁可不要,可忽然记起嫂嫂和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她在新婚之夜定要少言,要多多观察周围的环境再做决断,千万不可莽撞。
宝依只好将方才的话一个个吞回去,垂眸看向屋外进来的沈四郎。
木地板上多出的一道人影束着高马尾,凭着那高高的马尾,宝依能想象到少年郎脸上带着慵懒顽皮的笑意。
和自己沉稳而淡定的郎君截然不同。
来人正是排行第四的沈四郎沈珏。
沈珏实在没想到,向来沉稳寡言的兄长竟要手下的人邀他去做一首却扇诗。
他没听错吧?
“大哥,这是你的新婚大礼,我怎么能为你替作却扇诗呢?这要是被老太太知道,恐怕要罚我跪一个月的祠堂了。更何况,我还未成亲。”
沈珏眉头一挑,随即伸手掏了掏耳朵,不可思议地看向长安人人都称赞的兄长和持着团扇的长嫂。
只能看到长嫂比他矮一头,持着团扇的手软如柔夷,那道娇媚的侧影要比沈锦书比荣华公主要美上半分。
真是可惜了这样好的样貌。
察觉到来自慵懒少年郎的目光,宝依将团扇贴得更近距离了。
女眷中终于有人出来说话。
女客中为首站立的沈锦书不紧不慢地走到意气风发的沈珏身边,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着话,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明天是什么日子,表弟不记得了吗?”
明天是大公子沈词生母白氏的祭日,众人闻言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要不是表姑娘,皇上亲赐的婚事差点让所有人忘记四月二十一日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宝依对沈家的事情从里到外都不清楚,甚至连他的公爹沈仆射有续弦也是前几日才听来的。
这个时候再谈却扇诗总不合时宜的。
至于主持仪式、讲喜庆话烘托氛围的嬷嬷或媒婆去了哪里,宝依不清楚,她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明日不是个好日子,否则厢房内的冷意从何而来。
总不是新来的少年身上带来的。
听到表姐沈锦书问出的这么一句话,沈珏才想到这件事着实紧要。
兄长的母亲白氏是个无辜女子,而因为嫁给父亲之后发生种种不愉快,兄长亲眼目睹白氏的惨状。
即便母亲薛姨娘告诉他远离兄长,可沈珏觉得,他应该听祖母的话帮助兄长。
他不想让祖母喜欢的小女娘因为一首诗落得个新婚之夜不圆满的下场。
更何况,他可看不得这样娇媚的小女娘受这样的委屈。
沈珏立刻拿过侍人准备好的却扇诗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少年的嗓音明朗如清风。
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能按照娘亲所教的礼节,宝依秀秀气气地拿走珍珠满缀的团扇。
那双因着支撑久矣而酥酥麻麻的纤手没了束缚轻松许多,脸上的笑意轻松明朗。
团扇下的面容娇媚灿烂,下首的女眷们眼中无不折射出惊羡不已的目光。
就连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流连青楼有温香软玉在怀的沈珏眼中也有惊艳。
仅有三面之缘的新郎新娘在围观的客人们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声音**饮了合卺酒,忙完这一套的礼节,宝依今日身上的重担终于卸去了一大半!
看到她穿着青色嫁衣,和表兄的红色婚服配在一起还真是一对红男绿女,沈锦书攥紧手帕,她真恨不得款款走出站在表兄的身旁。
可是她不能,她要让表兄相信自己是个体贴端庄的大家闺秀,就像她曾经照顾白氏,哄白氏开心一样,用自己手腕上的血救白氏一样。
不能前功尽弃!
沈锦书强迫自己松了松发皱的手帕,启唇笑道:“妹妹穿的这身嫁衣可真漂亮。”
她掩饰的很好。
宝依看不出来,因而也不用想着她的话里藏着多少刀子,眨着一双大眼睛夸赞道:“锦书姐姐成亲的时候,肯定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
沈锦书微笑:“……”
真是一双天真无害的双眼,柳叶眉下的桃花眼里满是天真与真诚。
和面前的嫂嫂相比,每次遇到的不过都是矜持端庄,或者谄媚的女子,真是无趣极了、呆板极了。
还未离去的沈珏闻言哈哈大笑:“大哥,说实话,你从哪里认识到的这位小姑娘?”
然而话语里也是坦荡而诚恳的问询,没有调戏的意味。
沈词目光淡淡地扫过宝依身上的青裳,语气平静道:“偶然相遇,因画相识。”
又是一股毫无人气的回答,一点也不出沈珏意外,落寞而羡慕地回答:“我要是有兄长的好运气就好了。”
沈珏心里可惜得很,不近人情、不近女色的兄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定了亲?
上天待他真是不公,要是能娶到像嫂嫂这样的女娘让他像和尚一样吃一辈子素他都愿意。
宝依不知道沈四郎在想什么,只看到他不停地往自己脸上看,不禁面上发烫,移着小步直往拜了堂的夫君身后躲。
轻轻移着步子的时候,恍然不觉身上淡淡的橙香味逸散开来。
宝依分明记得上次被他逮到时,还能闻到沈词身上的竹香味,可这次竟然一点淡淡的竹香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口腔里酸酸甜甜的橙汁味。
自己能闻到,该不会遮挡住她身影的沈词也闻到了吧,这样的话,沈郎一定知道她偷偷吃了橙子,这不是一个新娘在新婚日该有的表现,可今日肚中是在饥饿。
想到这里,宝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在踏入厢房的时候,沈词早就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橙子香甜,明媚得如同初晨的阳光,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让贴着大红囍字厢房里的冷清从窗外遁逃得一干二净。
生机?活力?
沈词自诩不配,他不过是一个强|奸|犯所生的儿子、害母亲自|尽的儿子,又能有什么资格配谈鲜活。
鲜活这个词,可以属于路边的乞儿,可以属于讨生活的青楼女子,可以属于他的侍人,但绝不属于他。与他作配的是,只能是暗无天日、阴暗逼仄、死寂无声、森冷刺骨的牢笼。
沈词心里很清楚,面前的女娘不过是沈家用来掩盖门楣的精美华盖,他配不上她,也不希望她将自己视作夫君。
至于老太太收到那副人像画,非他所愿。
不如趁早断了她的念想,时间一到,休书一封,各自欢喜。
沈词大步迈过,往一旁的桌案走去。
看到兄长不护着宝依,沈家的几个女娘轻笑出了声。
宝依:“……”
就不帮着她一下嘛?
像是听到她的心声,沈词看向几个未出阁的女娘和沈珏,眼神微敛道:“抱夏,带她们下去。”
毕竟是一对儿新人的大日子,女眷们再怎么想看笑话也不能留着了,都简单的和宝依介绍或聊了几句就识趣地告辞了。
沈锦书在最后离开。
宝依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沈锦书目光中带着敬慕和不舍,用她从未听过的柔柔语气对她的夫君说道:“表兄,我会永远等你。”
话毕,不等沈词回答,沈锦书很快就带着含羞的神情离开了屋子。
离开时,也不忘带着一丝宣誓的眼神看着姜宝依。
宝依再怎么迟钝也不至于连这样的眼神看不懂!
沈锦书喜欢表兄——自己的夫君?
之前或许只是猜测,那这次就是明晃晃的表示。
鼻息前的橙香好还是竹香妙,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下,宝依更想知道沈词是怎么看待他的表妹沈锦书,这关系到自己如何与他和沈锦书相处。
宝依看向案几前的玉立的背影,睫毛轻轻一颤,问道:“沈郎,锦书姑娘喜欢你,你喜欢锦书姑娘吗?”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源自: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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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