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依原本想等到旬休的时候让哥哥带她携着正式的礼物去上门感谢的,可没想到哥哥下午一下值,就带谢大哥回来,说要一同用晚饭。
一次相救可以说是偶然,第二次在关键时刻出手足以看出谢大哥的好心,宝依不是忘恩之徒,也没再怀疑谢大哥怀着别样的心思接近哥哥了。
除了这一座两进院落,家里并没有值钱的物件,能有什么值得谢大哥惦记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自己之所以能得救也是因为他。
还没有准备好礼物的宝依尴尬地打了声招呼:“谢大哥。”
短短半个月,宝依就见到谢叔则三次;然而在谢叔则这边,这已经是是第五次了。每一次的相见,谢叔则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次的宝依在马球场上娇媚昂扬,第三次的宝依看他时带着满腹怀疑,第二次的宝依只留下一个侧影给自己,第一次的宝依……
那已经是九年前的时候了,九年前的谢叔则十四岁,彼时侯府全家一百五十二人落狱,男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子全被充为官妓,小儿们都被打的半死不残。
谢叔则借着父亲留给自己的药得以假死,狱卒用一卷草席将他扔到乱葬岗上。寒天腊月里,谢叔则蓬头垢面,踩着雪地里的尸体从城外几十里一步一步走回来,父亲的最后一面没见到,结果却因为几日没饭吃,倒在了雪路上。
人人见到他叫花子的模样避之不及,将他一脚一脚狠狠踢到角落里,“一边去,别在这里碍路。”
饿了只能喝雪水、抢乞丐抢狗食的谢叔则看着自己手上脚上的流着血的冻疮,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再也无法为侯府人伸冤了。
就要闭上眼睛去给天上的父亲道歉时,一个穿着红色短袄的小姑娘蹲着身子靠近了他,娇娇可爱的声音说着:“哥哥,我们带他回去。”
身为哥哥的姜尚:“你上个月才带了采月那小丫头,现在又来一个,爹爹就领着那么一点俸禄,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哥哥。”
那时宝依的声音柔柔的很是好听,“你看他手上脚上都长了冻疮,住在这棚子里没有热水喝没有饭吃,恐怕他熬不过今冬的。”
“等他好了就让他走。” 姜尚不留情的要求。
宝依拍着冻僵的手,哈气道:“我听哥哥的。”
姜尚走近狗棚,发出年长者才有的叹息:“被我妹妹看到,你可真好运。” 说着,便扯过他的肩膀扶着他走回姜家。
吃了五碗面才缓过来的谢叔则放下碗筷,就看到宝依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雀跃着说道:“哥哥,他和你一样能吃。”
在宝依心里,哥哥简直是神话传说里有的饕餮妖怪,而如今,谢叔则的出现显然打败了哥哥,也被冠上了“饕餮怪”。
谢叔则扯着干裂的嘴唇,认真看着宝依说了声“谢谢”。
姜尚看不下去,带他下了炕去沈家的院子里好好看看,指着采月小声说道:“那个小丫头是宝依上个月捡回来的,小小年纪一个人从河南逃难过来,恐怕以后都住在我家了。”
谢叔则失笑,却见姜尚耸了耸肩膀,带他到了后院,看到后院里猫猫狗狗的谢叔则这时才知道宝依救他是因为宝依本身就是一个热心肠的小姑娘。
而不是因为对他的可怜与关心。
谢叔则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而眼下,面前的小姑娘仍旧如九年前一样可爱明媚,可是她却要为人妻了,谢叔则却做不了什么。
牢狱中父亲的惨状历历在目,改名换姓的谢叔则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的叮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宝依未出嫁之前,看着她护着她。
如果沈嘉许胆敢辜负他的心上人,那别怪他不客气了。
姜尚见他的好友有些失神,拍拍谢叔则的肩膀提醒道:“你别告诉我看上我妹妹了,现在说已经晚了啊。”
谢叔则收回目光,温声道:“在姜姑娘身上我想起了一个好友,还请姜兄莫怪。”
“呦,谁呀?”
宝依被哥哥拉长的音调吸引了去,一边洗青菜一边问姜尚:“什么事惹得哥哥这么高兴?” 爹爹和娘亲都觉得谢大哥为人仗义,相处久了,宝依也不再念着旧事了。
姜尚扬扬下巴,“他说在你身上看到一位故人的影子。”
活活不怕事情会闹大的样子。
这么久了,姜家兄妹还没想到自己就是九年前的沦落狗棚的乞儿,谢叔则坐在青石凳旁暗自叹息,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宝依“哦”了声,然后想起什么似得问榆树下的谢叔则:“谢大哥,我像谁呀?”
常小满也说在她身上能感觉到姐妹相好的模样,难道谢大哥看到自己也想起自己的姊妹了吗?
没想过她竟会问自己,谢叔则脸上一僵,低声说:“让我想起喜欢的一位姑娘。”
姜尚正灌了一口酒入肚,听到好兄弟的话,顿时将满口酒都喷了出来。
“……”
宝依一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来,她偷偷抬眸看了谢叔则一眼,见他脸上神情真诚也不像拿自己开玩笑的,宝依这才放下了心,回应道:“看来谢大哥喜欢的姑娘一定很漂亮。”
姜家上下早已习惯她对自己“自吹自擂”式的夸奖,嫁过来的余莺莺也很喜欢自信而明媚的小姑子,这些都是她要学习的,根本嘲笑不来。
谢叔则见宝依与九年前没变,料定被姜家人养得很好,紧握的手慢慢松开,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轻松:“的确漂亮。”
姜尚:“既然这么喜欢,你这么年纪怎么还没娶了人家,不会是因为你那心上人不愿意嫁给你吧?”
谢叔则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宝依说道:“她等不及我,已经嫁人了。”
宝依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继续埋头和采月洗米洗菜。
后面谢叔则和哥哥又说了些“之乎者也” 还有一些“困辱者,贤之时也”宝依都听不懂的话,不过这都不是多么重要,因为今晚又要有丰厚的晚宴可以吃了。
真是好日子。
像过年一样,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围着圆桌吃着酒肉,喝着喝着,免不得聊着要给宝依多少嫁妆才好。
将女儿嫁到沈家这样的权贵家中,可不能少了嫁妆让女儿在沈家抬不起头来,苏园园算了算,叹道:“我名下的十亩良田和西街两个铺子到时候都给宝依。”
姜有才咳了咳:“夫人,我这有五十两银子给宝依——夫人轻点” 话没说完,就被拧着胳膊:“你藏私房钱了?不是把钱都给我了吗?”
这么些年了,他也才攒了五十两呀。
苏园园下手根本不重,皮糙肉厚的姜有才也不逃:“男人哪有不藏私房钱的呀,你问宝依的舅舅,再问问大儿,你看他们都有。”
苏园园选择问外人,一眼就看到看他们笑话的谢叔则,于是她就问这个年轻的俊郎:“你也藏私房钱吗?
姜尚和宝依异口同声:“娘,人家还没成亲,不要为难谢大哥了。”
姜有才委屈道:“还不是想着攒点钱给夫人买首饰买衣裳的,剩下一半银子用来换房贷的呢。”
苏园园知道相公是为了她在亲戚中有脸面选择了一个二进院,也不揪着这点问了,但看着女儿叹道:“亲事说来就来,我们留的嫁妆和沈家的彩礼一比,简直小巫见了大巫。”
宝依只知道嫁妆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她更不想看得爹娘为她担心,轻声说道:“我多画几幅画卖出几个银子,爹爹娘亲不要为着我连钱庄的房款都来不及还了。”
余莺莺也说:“我学了新花样,这两个月手帕和团扇卖得会很好,在亲事来之前,我们总会为宝依攒够嫁妆的。”
姜尚心中一暖,悄悄握紧桌下媳妇的左手:“我们再怎么不要命的攒嫁妆,和沈家相比定会相形见绌,我们就先尽力,能攒多少就多少吧。沈家若不喜欢妹妹,恐怕她不论怎么做都要被指摘。”
宝依喝了几口酒,脸蛋红扑扑地说道:“哥哥说的是,而且算命的都说我命好了,爹爹娘亲,还有嫂嫂,你们不用担心我。”
“我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可以给宝依姑娘作部分嫁妆。”
谢叔则看着她朦胧的桃花眼,话到一半,将原本的五百两说成了一百两。他一个借住在寺庙隐姓埋名的人,五百两,太引人怀疑了。
姜尚摸了摸他额头,不可置信:“你不会喝多了吧?你都住在寺庙里了,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我没醉。”
她在这里,他怎么敢醉,谢叔则仍是看着对桌而坐的宝依。
苏园园和姜有才对了一眼,立马放下这下话题不聊,让李婶煮了些醒酒汤提前备着。
一桌饭菜吃下来,姜有才夫妇将谢叔则了解了清清楚楚,对于谢叔则,姜有才颇有点可惜的意味:“以你的才能入户部足矣,在大理寺当八品狱丞真是让你为难了。”
宝依指着哥哥问:“爹爹,那哥哥呢?”
姜有才摇了摇头:“你哥哥这个脾气和我一模一样,只能和你爹一样做个六品官员了。”说归说,对大儿该有的鼓励也是得有,“要是侥幸的话,可以做到四品。”
姜尚撞了撞谢叔则的胳膊:“说实话,你看我可以吗?”
谢叔则抬眸不经意间看到支着下巴的宝依,温声应道:“姜兄一定可以。”
今晚的谢大哥,为什么总盯着她看?
宝依想不明白,以为自己喝酒上了头看错了,立即低头拿起面前的醒酒汤饮了个干净。
天边青空,一轮圆月慢慢挂上了槐树梢头。
再抬头看时,果然不一样了,原先热烈的目光此刻又同深潭一样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