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已残。
细雨霏霏,屋梁上的水珠垂下来,连绵不断,沿着屋梁滴答滴答地垂在地上,窗户没有关严,时不时吹进一阵风。
屋内并不热。
沈今生趴在床上汗浸满身,连面色都在发白,麻沸散药效过去,痛楚如潮水般涌来,她神色恹恹,半张着眼,想要强撑着坐起来,挣扎半晌,身子却撑不起来,软绵绵地倒回床上。
侍女阿商看不下去,说:“沈郎君,您还是喊出来吧,喊出来就不疼了。”
沈今生肩膀裂开的伤口是她亲眼看着府医动手缝合的,那银针穿进皮肉,又狠狠扯紧,皮肉都被拽起。
针针入肉,再一一打结,血淌了一地。
缝合过程中,府医说:“喝了酒,又淋了雨,伤口发了脓,我用会盐水清理干净,再敷上伤药,沈郎君要好好将养,莫要再动粗了,要不然,会落下病根,以后呼吸都会疼。”
沈今生颔首:“我知晓。”
府医:“你如此硬气,夫人知道会心疼的。”
沈今生道:“那便不要告诉她。”
府医:“……”
沈今生轻轻叹了口气,头枕在胳膊上,力度很轻,整个人像没了骨头,软趴趴地瘫在床上,眼神失焦,面上笼罩了一层死灰。
眼泪凝在乌青的眼眶里,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萧宁,总之,心里是难过的。
原来她的内心远比外表要脆弱得多。
这个平日里在众人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的女子,其实也有自己的软肋。
也会害怕,也会不知所措。
又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打开。
有光透进来。
接着一阵人声。
“老爷,您怎么来了?沈郎君刚用过药睡下,您还是明儿再来吧。”
是阿商的声音,她并不打算让开,挡在玉衡面前。
原因无他,萧宁不许他进后院。
这是府上人人都知道的规矩。
“滚。”
一声低喝。
阿商抖了一下,退到旁边,乖乖地站着。
天色昏暗,只燃了一盏蜡烛,照得房间明灭不定。
玉衡一身玄色,脚步急切。
垂帷不透光,他掀条缝去看沈今生。
沈今生的发铺在被褥间,整个人蜷不起,侧脸露出些许,上挑的眼角也没有平时的诱惑,反是苍白脆弱。
肩膀、后腰的伤夹袭着意识,她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其实是半昏迷。
夫人、夫人,她喊着萧宁。
捏着垂帷的手一紧,在沈今生又一次呢喃时,玉衡俯身贴近,坐在榻边,把人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蹭了蹭。
“沈今生,那女人都弃了你,连看你一眼都没有,你还记着她做什么?”
“你听话,好好吃药,好好吃饭,等伤好了。”
“入秋后我带你去狩猎,再教你练几招,可好?”
他说了好些话,
无人回应。
沈今生全身僵住,大气不敢出,她意识昏沉,耳朵却灵得很。
玉衡为何来了?
不是启程去封地了吗?
心跳“咚咚咚”地加快,她心跳如雷,像碰了一块烙铁般,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又担心自己的动作会碰到他,所以竭力保持着被抱起的姿势,当真是又酸又痛。
而且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汗臭味,她实在是受不了,便下意识屏气,紧紧抿住唇,强行压抑住自己的呼吸。
不知玉衡是不是察觉了异样,微微后倾,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偏着头打量神色,想了好些话,想要劝她不要执迷不悟。
可看着她那双浅淡的眸,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什么。
抗拒、厌恶,这是她传达给他的信息。
心头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他叹息一声,正要把她放下。
一只修长秀窄的手突然出现,紧紧揪住他头顶的发,发了狠般用力一扯,接着是一道压抑到发疯的声音:“你敢碰我的人?”
阿商大呼:“夫人!”
萧宁全身湿漉漉的,长发散乱,脸色出奇地白,不知她是怎么逃出的将军府,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只知道她盯着玉衡,手扶在沈今生腰间,沈今生半张脸埋在他胸前,心中恨意浓重得似要凝成实质。
她动了杀念。
连阿商都察觉到了。
玉衡始料未及,急忙后退,饶是这般,萧宁仍不肯罢休,死死地揪着他。
她眼眸赤红,似要发狂。
拔下发簪去刺他。
玉衡不敢还手,挨了几簪,趁她刺第三簪时,迅速夺过来,反手就推。
男女力量悬殊,萧宁被推个趔趄,差点就摔倒。
幸亏阿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玉衡趁机起身,拉开距离。
他喊:“来人!”
门口的乌迁想进来帮忙,却被淮泗死死拦住。
屋门关闭。
外头杀得昏天黑地。
屋子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安静的诡异。
沈今生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一手撑着床榻,发丝凌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萧宁面前,声音微哑:“夫人……您没事吧?”
她好似用尽力气,抓着萧宁的手,指尖泛着白,身子不住地颤抖。
那素白的衣衫衬出她傲然挺立的身躯,瘦削的、单薄的,好似弱柳扶风。
又这么直挺挺地,坚定地仁立在萧宁面前。
这一动静打碎了凝固的气氛。
玉衡直接撕破了脸,吼道:“妈的,被刺流血的是老子,这臭娘们能有什么事!”
吼完反应过来,气不过地又添一句:“你个老爷们哭什么?哭丧着脸给谁看!”
萧宁定定地看了沈今生许久,眼底的刀光剑影全部隐没,化为无声的暧昧,勾连成网,手指轻颤着去擦她眼角渗出的泪。
泪水顺着手指滑落,滴在掌心,滚烫的温度,一路熨烫到了心底,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揪得死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恍然片刻之后,她说:“沈今生,你哭什么?我没事,你别管我。”
沈今生哭得止不住,声音发颤:“可是,您衣服都湿透了,这会着凉……”
模样颇为可怜。
她很少哭的。
或者说,在她的认知里,自己不哭已经有许多年了。
她养父是屠夫,从事的是血淋淋的行当,从小耳濡目染,那些血迹和残忍场面自然见得多了,心中不是没有震撼,而是生出的那种“已经不会再有什么能伤害到我”的错觉。
唯有在萧宁身边,她才会流露出小女儿家的情态。
萧宁忽然间有些感动。
她一直觉得自己在意沈今生,比沈今生在意她要多得多,如今看来,其实也没有多寡之分。
这份在意,沈今生是当得起。
她顺势将沈今生搂进怀里,轻轻抚拍她的头,哄道:“不哭,不哭,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像是奖励。
沈今生渐渐止住抽泣,方才没注意,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伏萧宁身上,只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紧紧的,一点缝隙都没有,浓郁的香气钻入鼻尖。
而萧宁一只手还抚在她的头顶。
动作亲昵。
她脸微赧,犹豫了下,身子想挪开。
忽然传来玉衡暴怒的声音:“萧宁,你当我是死的?”
他疾步过来,伸手就要抓沈今生。
“玉衡,你松手!”萧宁死死地抱着沈今生,用尽全力,死也不让他带走。
玉衡脸色出奇地差,萧宁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他睚眦欲裂,像是要吃人。
“老子凭什么听你的?是你娘让我来接沈今生!怎么着,真当老子傻,你娘俩把老子当猴耍是吧?”
“放心,沈今生老子是要定了,老子才不管你们什么两情相悦,也不管你两人什么郎情妾意,有多浓,有多难舍难分,老子不在乎!”
玉泽兰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将萧宁软禁在将军府,外头的一切由自己掌控,却没算到,萧宁会逃出来。
还跑得那么快。
跟失心疯似的。
两人对峙了许久。
沈今生被夹在中间,难受得紧,眼见两位主子大有一副说翻脸就翻脸,说开打就开打的架势,她实在是左右为难。
不过她心里头,自然偏向萧宁,但萧宁性子刚烈,玉衡又咄咄逼人,两人互不相让,只怕要斗个昏天黑地。
她想了想,说:“夫人……您要不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别怄气,再伤了身子。”
这话一出,两位主子都扭头看她,目光灼灼。
萧宁这才注意到,沈今生被玉衡捏得,指尖都发白了。
她素来最不爱由旁人动手欺负沈今生,再说,沈今生本就体弱,玉衡如此对待,如何不心疼?
只能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玉衡得了台阶下,就蹬鼻子上脸一把扯过沈今生,手掌贴住她的脸,在确认她没事之后,才冷冷地看向萧宁,说:“你院里头那么多男人,让给我一个又如何?反正你也不可能真跟沈今生在一起。”
这话属实戳到萧宁痛处,但她不急不怒,反而笑了一声,笑得极为挑衅,问:“你真看上沈今生了?”
不等玉衡答话,她又说:“那沈今生看上你了吗?”
玉衡目光黏在沈今生身上,下意识就点了头。
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