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台 第26章 金缕曲

寅时刚过，已是人熟寐之际，几声惊雷，扯起漫天冷雨。

城道街边黑漆金泥的牌面书王府二字，匾额后鲜有灯火。一只贼影，掌一灯，撑一伞，遛进门隙，他小喘着气，涌入厅堂，里头的背影正等得急，迫切的来回走跺。

“老爷。”

王兆听这偷摸声，眼速睨过去，头裹介帻，赭褶绿袴的僮仆回禀道：“西阳门还同前日一样，申时三刻闭，丑时一刻开，两门番把守，晚上换班后就不再变动。”

洛阳共没十三座城门，高四丈，一门九轨，而西阳门不过是其中普通一座靠正西边。

“其它就没有？”王兆视线放低，自言自语道。

僮仆摇头，喃喃跟话：“见怪。”

自七曜前流传出大汗点兵，洛阳城肃杀的如重回至宫变那日，人心惶惶，各怀鬼胎。

可一堆废柴煮空锅，天亮盖掀，水烫了又凉了，沸腾过却无任何变故，只有几天后街坊邻里闲言碎语说西阳门擅离守，夜头好出关。

王府派去十三个察子蹲点，一门一人，以防打草惊蛇，只有有情况者才准进来向他汇报，偏偏倒仅这座西阳门，独只算漏的泄球。

王兆背手长叹：“夜难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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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宫歇凉亭好生热闹，东面笑一声西面嘴一句，碧玉年华的姑娘们围坐一桌品茶食果，都是来陪坐中间这位被禁了足的娘娘唠嗑的。

四处闲聊欢语声反衬的边上裘身粉红裙，恭默守静的女子格格不入。一双巧手剥皮如开花，橘色的果肉被她撑在掌心，眨眼的功夫一只蓝黄袖伸到了穆昭娣的手前，女子双眸水汪汪，炯炯看着她有心道：“仪嫔啊最近好像与大梁公主走得近乎。”

旁侧先听一耳的陆昭仪道：“不是么，平日装装小白花，也不见大汗正眼瞧过她，骨子里天生就没富贵命……要不然，我说王家四姑娘，怎么就送她这个最小的进宫，而且她不是外室生的，后面才接回王家的么。”

“就是的呀。”

两句话惹得众人倶聊到王应缇身上来：“她那几个姐姐，哪一个嫁的不是名门或是富商。”

坐在后面些的花花绿绿里，谁轻哧了一声：“是嫔又怎样，靠着娘家赏的封号，照样不受宠。”

穆昭娣蹙眉，她冥冥中耳边响起道相似的话：“……你如此在意他……也仅仅只是因为穆家才能嫁他为妃连个后位都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们这些人谁又不是呢。

“丘婕妤话可不能这么说。”刚才那个给穆昭娣递蜜桔的女子提醒道。

她话音刚落，其她人才像从前言品出点什么，哼哼唧唧的气氛低到冰点。

丘婕妤面露惶恐，不过是抬眸而对，上面这位她们都得罪不起的主子脸色迫于难堪。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旁边的粉红长裙上，像抓住一线生机，默默祈求。

所有人都不敢再多嘴。

宇文姝淡然：“娘娘的家世，与大汗之间的情意岂是我们能比，更枉论仪嫔与之相提，真是赔了身份。”

“是呀。”

见穆昭娣神色略缓，丘瑶倒松口气，越过附和声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说辞传来：“丘婕妤日后还要多加谨言，品低一阶也不可以下犯上，谬论位高者恐遭口舌之罪。”

“是。”丘瑶起身，连忙福了福，回话道，“妾身谨遵惠妃娘娘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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叆叇浮光下，凝碧湖水面覆盖着纷沓的游移的堤亭波纹，银铃的声音轻轻回响，一叮一铛，落不尽的亭中音。

“宫中后位空置，但真正做得了主的其实有两位娘娘，一位是姐姐见识过的嚣张跋扈的熹妃，而另一位，”王应堤停顿地笑了声，方道，“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亲妹妹，宇文殊，她啊——最擅长与人周璇，狡猾的很。”

“你同我说这些做甚？”萧徽柔不以为然地抿了口茶。

王应缇哂声：“姐姐对我的防心，真重。”

萧徽柔一笑，寻思这些天她每日来永安宫陪自己说说话，内容多是些大魏的前朝后事，再不济，也知道来者别有目的。

“姐姐可还记得昨日我同你说过的先皇后，哪怕不受宠却坐上了凤椅？”王应缇察颜她是知晓的，“为什么后位一直空置，姐姐身在后宫住的皇后的宫殿却没有一个得体的名份？”

她起身，步步走近：“大汗首先要制衡两朝文武，还需立稳脚根，废除旧制，不然谁能保证这个后位到底谁能坐稳？”

语调轻落一双手搭在了萧徽柔的肩上，牢牢摁住，耳边俯来小草般有力的声音：“姐姐的处境全靠大汗的宠爱围持，但是，最近姐姐好像被冷落呢。”

“这可不行。”

王应提收回手，直起身笑看着她：“姐姐可别兴说我才不想做皇后，姐姐心系大梁就更该明白，只有靠得离敌人越近才越有翻身的机会。”

“你不是说我对你防心重吗？”萧徽柔收紧视线，绀青罗衣飘飘，“坦诚相见最基本的交往之道你都没有，后宫中的女人都是为了自己明争暗斗，你却替我做嫁衣，你又在图什么？”

“姐姐说笑了，我只想与你乘个便船，并没有想交友。”王应缇福身坐下，心平气和，“是有些唐突。但姐姐好像没有太多选择。”

“或者我怎么就不能是倚仗姐姐为自己谋取一方利益，好日后稳居后宫呢。”

萧徽柔打量着这张明明看起来受不住风浪的脸，眸子却谈不上纯粹，尽显风轻云淡，不惊不乱，低眉信手井井有条的润茶出汤。

……

她接过卧足杯，一闻便知：“汀溪兰香？”

王应缇隐晦地笑了笑。

不过入口即散的味道，与汀香的手艺迥乎不同。

“公主想听听豫州一战的故事吗？”王应缇见面前之人挑起的含情眼顷刻惘然。

豫州。

埋葬了大梁十万英魂的地方。

但她要讲的故事开头并不是这座城池：“十六国时的燕国姓慕容，即使朝代更替到了大魏也享受的帝王后裔之禄，住的平城王族之府。慕容家现在的家主已经是到第十六位了慕容高棠，他的生母，前家主的大夫人楼氏，生有两儿，不幸的是在生小儿子时难产离世。楼氏和前家主伉俪情深，所以克死亲生母亲的小儿子自幼爹不疼没娘爱，食不果腹，后来等到小儿子十岁时，慕容家突然发现人不见了，听说他们那会儿都没人去找直接对外宣称下殃了，应该也就他本人知道到底后面发生了什么，再后来，他出现在了永安宫，身边跟着一个来历不明满脸麻子的男人，照料起不受宠的嫡皇子。”

“公主有见过他们吗？”

萧徽柔脱口而出：“慕容席。”

“对的，看来公主不仅见过，应该还有所交际。”王应缇弯起月牙眼，“豫州一战的主将就是他呢，姐姐这么诧异么，你在大梁就该早见过吧，一位逃难求合的使臣。豫州有座方圆百里的祭台，围场大门一关，里面的猎物就只能坐等被宰。”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大梁太子的脑袋就是被麻子砍下的，毕竟以功论赏，每个人的功绩都被记在了告示牌上。”

“呕——”萧徽柔捂住嘴，像想到什么。

暴晒底下萧敬高悬城门的血颅。

兰台室驱车而行长满密密麻麻黑点点的尖脸，视线交汇时的令人恶心的感觉。

后面上来的侧影立马搀住她，萧徽柔身子微微发软反手绞着金桃的衣袂，听见王应缇平缓的声音道：“记住这个感觉，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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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尚起。

天安殿的门前两霎乌白的人影，披着悲怆的虔尘，映出一双极亮的眼睛。

柿顺垂手迎上来，侧着笼冠讷闷道：“公主？”

“大汗现在不在宫中。”

萧徽柔神情黯然，没有多问：“好。”

她转身往外看，望的很远，连绵起伏的屋檐瓦当渐渐荒凉起来。

错乱的殿宇御道上，哒哒达达，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愈来愈近，伴着轰得推门声。

“不好了，小姐！”

天干气躁，穿着青纱褥衫的侍女脸烘得殷红，她吸了口气，连贯道：“大汗，大汗现在在寿丘里①，府兵挨家挨户扫查，于将军在外城郭里应外合。”

王应缇愕然：“王府有没有消息？”

“没有。”阿谆欲哭无泪，咬紧牙关道，“传不出来。”

王应缇手心生出细密的汗。

俄顷阿谆脑子里闪出道光赶紧道：“前几日家里的僮仆说，西阳门看守的松，老爷让他们夜夜盯着响静。”

看王应缇有些责怪的眼神，喃喃补充：“奴婢没觉得这是什么要紧事，就没说。”

“西阳门？”王应缇转了个念头，箬水轩盾入一片寂静，草坨子稀稀拉拉半响，“这是多久的事？”

阿谆努努嘴：“就前两三日，具体奴婢记不太清了。”

“前两三日，”王应缇重复了一遍，“就是大汗在教场那夜之后。”她噤了声，冷风中她好像抓住了一道纤瘦的身影。

萧徽柔回来后，久久不安，虽然刚才没有多问什么，但心中像激起涟漪难以平复，这么晚了，拓跋旻不在宫中，会在哪？

她敛目，瞅着屋里的香炉走着神，薄薄的游丝误入段绀青的虚影，猛地惊醒：“怎么是你？”

王应缇走上前一把扼住她的细腕，神情不比白日自然：“姐姐想逃出去吗？”

闻言萧徽柔干脆地收回手，眼神复杂地对视上她混浊的双眸，只觉她的话诡谲。

不是不信，而是有诈。

王应缇脸上戴的花脸面具像裂出条口，依稀仍窥见她狰狞的模样：“姐姐这可能是你仅有的机会，你难道不想逃出宫？离开这里！”

“你不会。想和大汗真的一辈子长相守？忘了你的太子哥哥，你的大梁了吗？”

“住口！”萧徽柔骇目。

她怎么能忘，怎么会忘！

王应缇愣住，第一次见她这么大反应，手下意识摁了摁头上的绒花流苏簪，赔笑道：“姐姐莫生气，我也是性急口快，失了分寸。”

萧徽柔别过头：“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只有现在才有这个条件啊。”

萧徽柔叹气：“你是聪明的，知道怎样骗我成功的机率会更大，但你选择了一个最蠢的方式，你在急什么？”

你在急什么？

王应缇不禁一笑，她轻看这位公主了。

“姐姐。”

“跟我走。”

“信我，出不出的去反正也不亏。”

她眼神真挚，即便挣脱了她的手，都像是被她越抓越紧，指缝嵌进肉里。

萧徽柔：“你这样做，拓跋旻发现了，你可能会死知道吗？”

“所以姐姐更不亏了，我又不会害你。”

王应缇坚定道：“相信我，和我走，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那就算了吧。”王应缇一脸失落，唇角下垂，没有继续强求的意思。

萧徽柔卸下警惕，看着她绀青的罗裙隐隐绰绰，独立于门前。

稍不留神，那人似移步轻轻转……

水晶玉壁陡然一黑。

庭柱外辄悬的宫灯结彩，呼吹呼摇，卷开轩窗棂纸上一片荼白，月流清辉，金桃端着沃盥盆立在红柱子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公主这是睡了吗？

①寿丘里：自延酤以西，张方沟以东，南临洛水，北达芒山，其间东西二里，南北十五里，并名为寿丘里，皇宗所居也。民间号为王子坊。——《洛阳伽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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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金缕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