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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台 第17章 鹤冲冠

作者:燕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15 06:44:36 来源:文学城

晨时天微凉。

有的人眼前却是片没有尽头的黑黢黢的夜。

萧徽柔从榻上猛坐起,指尖挣狞地钳进垫褥像能绞出个洞,鼻息喘得急促,后背里衣贴粘着肌肤,整个人汗湿淋漓。不知缓了多久,她脑袋混沌地抬起,眸中涣散,晃晃盯着窗口缝隙,那被风引得共振的鬼笑声。

再转眼,有抹青色的身影进来了。

轻手轻脚,萧徽柔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

她脚下地,金桃正好走上前。

萧徽柔一把拉起金桃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撕扯地风声是白骨坑里传来的哭嚎,无助疾呼:“我看见兄长了,金桃,我看到了好多尸颏,好多,好多,都是大梁的将士!兄长就在里面,他被贼子砍了脑袋,尸寒无首……我还看见了少将军,他在河对岸,我……我和他说不上话,他浑身都是血,都是伤,他让我回去……还有……还有……”

“好多人,一个个倒在我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她想说的太多,一时太重,回不去了。

梦里的场景甚至不是场告别,无论认识的,面熟的,陌生的面孔,都是场悲离的重现。

她喘不上话,咽哑地念啕着。

金桃眸子里两行浊泪涕泗,环手紧抱着她的脑袋,埋在怀中,她哭得急促,无助。

她的亲人朋友怎么突然来找她了呢。

.

印香炉里升的半萦香篆,眼看着细末了影,金桃执盖掀开重点上香拓,烟从孔隙中再弯弯袅袅浮起,她悠悠走到门前,向萧徽柔提醒道:巳时了。

萧徽柔轻点了下头。

她面色不佳,梳妆时刻意涂了点胭脂,晕得脸上看起来像朵粉嫩的芙蕖,金桃提起桌上陶红色的懿盒,早已命人备好了酥饼。

院前的下人眼巴巴地瞅着她们出了永安宫,除了福身请安,谁都不敢再吱问一句。

天安殿前的小太监,年方二八,应该是才入宫不久却被按进了这个殿前公公的烫屁1股座上,见到她时,眼珠子都直了,激动地脚踩风火轮般蹿进去报信,人出来时对她嘻笑着恭迎道:

“公主里面请。”

萧徽柔拿着懿盒,点头交礼,款款入殿。

她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些,步子顿挫,突地木然触槛停住,迟疑不决。

想着若跨了过去应该就会见到他了。

……

也不知阒寂多久。

里边传出慢不经心的沙哑声:“怎么?来都来了?还不愿进?”

萧徽柔呼吸一凝,呆泄间索性侧身挪了进去。

里头焚的香和着砚台中磨糊的松烟墨散出股刺鼻的气味,闻起来竟有安神的效益。

拓跋旻慵散地坐靠着禅椅,腰前与案板平齐,眉眼间有股掀不去的阴郁,视线牢牢锁着她。

萧徽柔不寒而栗,更加不适的打起退堂鼓。

椅子背托低矮,拓跋旻肱肘搁在扶手上,转弄着扳指,声音骤然一冷,道:“过来。”

萧徽柔心中默唉了口气,老实地跪坐到蒲团上,将懿盒放置案板,人倚偎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地低垂着头。

拓跋旻看她真是越发奇了怪。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头,皱眉敛眸间:“怎么很不情愿?”

“没有。”萧徽柔自己都没察觉自个身子本能地缩了下。

拓跋旻继儿再问:“怎么想到来找朕?心不甘情不愿,何必为难你自己。”

“没有。”

随之,拓跋旻看着她发顶陷愁了神,萧徽柔始终没肯直面他的脸,垂颈噤若寒蝉,背脊不经意间悄悄弯耸,身侧的人突然笑颤了一下。

一股子寒意从后颈领口贯进。

像是无奈的:

“柔儿啊,你要演像点。”

活音尚存,萧徽柔心里疙瘩了一下,昂面侧看过去。

拓跋旻以副倨傲之态俯视着她。

对于这句空穴来风的话,萧徽柔不免失措,明显冷脸道:“大汗什么意思?”

拓跋旻:“字面意思。”

“怕我不演了?”萧徽柔挺身,刚缩退的那股子气又重胀了回来,“大汗真是会说笑,您送了那么多人来关顾防我再被阿猫阿狗冲撞,也不见您影,这不得只好我自个找上门,来以表谢意。”

等她明里暗里咒完一通,拓跋旻挑指捏了捏她脸:“其实你可以直接把自己送来,反倒没必要置备这些走过场的东西。”

说时瞟了眼桌上的懿盒。

萧徽柔顺他视线,扭怩回头,暗拧眉抽身拨开距离。

“气色这么差?怎么不舒服吗?”

有这么差吗?萧徽柔心里嘀咕,没想到隔着胭脂水粉还能被他瞧见,转而淡然道:“我好的很。”

萧徽柔无所谓地望向进来时色泽黄褐花木禽戏的曲屏,再回到他的问题上暗自腹诽,自嘲道:能好吗。

门口突然噌进个瘦影,小太监跪地扣头,冒冒失失道:“大汗,公主。”

“怎么了?”拓跋旻明显不爽。

小太监头抬起来,脸和话都是拧巴的:“苏先生……”

萧徽柔的神经连带着躯体立刻提拨起来,扯成一根绷紧的琴弦,像被义甲划过,咚得一响。

小太监说的脸囧成苦瓜藤般:“苏有平先生,他一来就跪在外面,小的怎劝他都不肯起!”

萧徽柔激动道:“先生!”

她立马注意到自己的反应不对,顺着刚才那声劲,转头质问拓跋旻想着圆场道:“先生在这里?”

拓跋旻半阖眼垂审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就像对着扇铜镜,藏在彼此的眼中,谁都看不透。

殿外的大门打开,天地一色灰白,视野瞰阔无边无垠,浓云看似淡淡风轻,嗖嗖凉薄地扫过各色神情的面颊,萧徽柔顿时焦眉,脚像被无形的力量摁在原地,拓跋旻官黄色的大袖衫裹风鼓起,袖角狂飘,带过她的长裙。

苏峋脊骨挺直,跽跪在地,头戴进贤冠,一身白雁绣纹的红袍,束腰黑戴佩书刀,从头到尾上上下下皆是大梁的朝服,而且还是他以前的四品官袍。

隔着百阶踏跺,拓跋旻站在高处,头戴的通天冠饰金博山向前倾斜,居高临下道:“先生这是做何!”

苏峋声如洪钟,几字半顿,声声泣天喊地:“今日,下官只是大梁的臣子,前朝遗老!非师非长!下官垦请大汗,不要为了一时蒙蔽而弃万千宗卷于火海!大汗要征这天下,下官无力挽回,国灭,臣子不能独善其身!臣护不下君王,是为不忠,保不下古籍,是为不义!这命不要也罢!下官。死不足惜。但,有的东西不能和着人一样,说没就没呀——”

最后一句他掷地有声:“下官求请大汗迟兵暂缓,莫要重蹈始皇焚书给后世遗留的悲剧啊!”

拓跋旻提高喉咙道:“文书殿又不是孤要烧!萧禅他以籍相胁!这种小人,有什么资格做君王!何能与始皇相提并论!”

苏峋高亢道:“大汗起兵,胜负已定,成王败寇,置无数百姓水生火热,大梁子民势必颠沛流离,眼下连汉氏祖上基业都将毁于一旦。下官非贪生怕死的腐儒!下官要与大梁社稷共存亡!下官在他乡之地活着,就是降了!替大梁降了啊!”

拓跋旻:“朕从未苛待先生!”

“但下官始终是大梁的臣子!”苏峋深吸了口气,“不能忘了大梁的父老妻儿!不愿效忠新朝,背着他们的苦难,逍遥快活!”

那日萧徽柔其实是不解的,既然先生能入宫,有宫里的人接应,又为何不直接报个信让她届时到天安殿再告知?不就没必要冒险私下相见,然后把李保贵这种无辜的人搭进来了吗?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

先生心里装的是整个大梁,国灭君亡,他绝不会因捡了条命,就换主讨活法。

他是在告诉她。

她是大梁的公主,她不能有一刻忘了自己是谁,落叶归根。

句句,肺腑之言,在说给天听!说给世人听!说给她萧徽柔听!

拓跋旻是没有任何要退步而言的意思的,不过他心中也有所不定,未知将要如何收场。

“先生知理,更该明理才对,天下分分合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朕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更该助朕一臂之力,这样才不会有更多的黎明百姓颠沛流离!”

苏峋望着天安殿的瓦顶,双手扣住头上的进贤冠,缓缓取下,垂了垂头,平放在膝前。

萧徽柔见状不对。

她嘴边挂着的话,欲出又止,不知如何说出口,她压根想不到自己可以劝他什么。

这股无形的力定住的不只有她的脚,悄然锁住了她全身。

“来人!”拓跋旻清了清嗓。

齿间一声厉喝:“臣唯有一死!”

当机他两袖撇开,拨下了腰间的书刀,挥手洞刺进心脏,乌黑的血像熬稠的糖糊从他五指缝间渗出,等拥上的禁卫刹到他脚边时,人倒在了地上。

拓跋旻僵持在原地,甚至不敢看一眼旁边的萧徽柔,知道苏峋今日偏激,但没想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萧徽柔手攀上拓跋旻的臂膀,软抓住他,颤着嗓道:“怎么就不能早些放先生离开呢?”

为什么,那日一别,竟是成了诉肠临终遗言,对她交待后事呢!

“为什么!?”

槐树下起了雪,花绒谢了一地。

——都说秋天的风会挂乱伤痛,哀悼着人远去。

多少次,

我在梦里醒来,听听那阵雨。

天如酒后大醉,骤染得整片泣泪,劈劈啪啪地弧泼倾泄地面,歇斯底里,声声入耳。

这是先生给她上的最后一堂课。

“柔儿,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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