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子时。金宅墙外。
金宅坐落于城外,周边空旷无比,离城门有一定距离。也不知金哲为何选择将宅邸安在城外,也许是买不起城内的宅子,也许是为了方便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不管怎样,宋景熙都懒得去猜测,他已经在金宅外面的墙角蹲了半天了。
不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进金府,他早就去找了全百事,万能的全百事为他提供了金府的最佳潜入点,而这个潜入点就是他现在蹲着的地方。之所以迟迟不翻进去,是因为金府现在的状态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金哲就住在内院,而内院正房的灯居然还亮着。金宅本就不算大,只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几个小别院,内院一亮,整个金宅似乎都亮着,更别提前后院居然还分别各有一队人守着了,一队各四五人,交换巡逻,摸鱼者居多,看着装打扮并非是专业巡逻人士,而是宅邸中仆役临时组建而成的。
宋景熙十分为难,金哲大半夜的不睡觉,打着灯是在做什么?难不成金哲已经对有人在调查他有所察觉了?怕有人再到他府上来查?这么谨慎,更可疑了,一定有鬼。他暗自冷笑一声,以为他会就此放弃么,完全错了,金哲这样做,正合他意。
不出所料,巡逻队果然没有注意到无人在意的仓库角落里,一条黑漆漆的人影已经在墙头蓄势待发了。宋景熙双脚甫一落地,便钻进仓库和墙的夹角处,刚躲进阴影处,便闻到一股数种药材混合的味道。
那是从仓库中溢出来的味道,仓库的窗户居然开着一条缝,没有关严实。这味道,倒和存善堂的内堂味道有些相似。
金哲本身也算个药材贩子,家中仓库拿来存放药材很正常。宋景熙心想,这里多半不会有他想找的解忧草。要是金哲把秘密放在这么容易被闯入的地方,那真是蠢到家了。
再说了,他手上又没有照明的火源,进去了也是白搭。
就在他准备放弃进入仓库时,余光却瞥见前院那边的灯火已经进到了内院,并且在朝仓库这边移动。
巡逻队为什么叫巡逻队?因为它巡逻的就是整个金宅,仓库这里怎么可能不过来?只是巡逻到这里的频率很低罢了。也是他倒霉,巡逻队也不知为何想到来仓库察看一番,或许是一时兴起。
不好好摸鱼,这么负责干什么!
巡逻队提着的灯火越来越近了,一共五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棍棒,已经就在小别院门外了。这时候要么翻回去,要么翻进药材仓库里。宋景熙选择了后者,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然而手指刚碰到窗身,整个窗户居然咯吱了一声,随即毫不留情地从窗框脱落,作势砸向地面。
宋景熙本能反应地接住脱离窗檐的窗户,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窗户咯吱咯吱的声音已经足够吸引巡逻队的注意了。
果不其然,一名仆役道:“什么动静?”
另一名提着灯火的仆役朝声源的方向照了照,道:“不会是仓库那边有人进来了吧?万一又被人闯进来了,金老爷可饶不了我们,走,去看看去!”
宋景熙握着窗户的掌心微微发汗,但当听到第二名仆役的话时,他整个人顿了一瞬。
又?这名仆役的意思是金宅已经被人闯入过一次了?而且看来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否则金哲不会深更半夜了不仅房中未熄灯,还让府中仆役看守巡逻,简直是草木皆兵了。
那么究竟是谁先他一步“拜访”了金宅呢?
其实这个人,宋景熙差不多已经猜到了,只是他需要一个时机来验证自己的猜想,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看招!
宋景熙抡起胳膊,在巡逻队走进小别院的一瞬间,将手中的窗户整个丢了出去。飞掷出去的窗户精准地朝巡逻小队砸去,巡逻队的仆役们被突如其来的窗户纷纷定在原地,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看见从窗户飞来的方向,一道灵巧的人影已经从他们的侧边飞奔过去,几乎是一瞬间便翻墙而逃。
仆役当即大喊道:“有贼人!”
与此同时,宋景熙已经拼命朝金哲所在的内院奔去了。那边在仓库的巡逻队一声大喊,将另外一队在内院的巡逻队也吸引了过来,两边队伍一前一后朝他夹击而来。后面的人还追上他,前面已经迎面碰上四五人,金哲也惊慌地从房中走了出来,指着一身黑衣、戴着面罩的宋景熙叫道:“抓住他!”
“都给我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不多时,宋景熙便被团团截住,无路可走了,除非他会飞。哐的一声,宋景熙从背后抽出刀,拿刀指着面前一圈人,众仆役见他手中有刀,而他们自己却是削削砍砍出来的杀伤力并不强的棍棒,也都犹豫着不敢上前,一圈人登时陷入对峙状态。
金哲喊了好几遍抓住他,就是没人敢上。这不是废话吗,仆役身份虽然是低贱了点,但他们又不是卖命的,凭啥拿着微薄的薪水还干死士的事?
金哲看这些人实在不敢上,又怕闯入者跑掉了,愤愤地甩袖转身进屋,回来时居然也拿了一把刀出来。金哲推开一个仆役,拿刀指着面前的宋景熙质问道:“妈的!你是谁家派来的?老子的药铺是不是你们放火烧的!”
宋景熙露出凶恶的眼神,道:“少废话!”说罢,便朝金哲冲了过去。
金哲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说白了,他手上虽然有刀,但也不敢正面打,他是个文官,又不是什么练家子,连鸡都没杀过,怎么敢和人拿刀剑拼命。他只能拙劣地拿手上的刀挡来挡去。但很快他就发现,眼前这名闯入者的攻势虽然看上去很猛,但实际上是个花架子,不仅能被他轻松躲过,而且只要他拿刀挡回去,对方的刀就会被弹开。总而言之,根本伤不到他啊!
发现这一点的金哲瞬间亮了眼睛,欣喜大喊道:“这家伙不行!快一起上,打他!”
仆役们也发现闯入者似乎并没有多强,打了半天也没伤到人,连金老爷都能招架住,他们还有什么不敢上的?听了金哲的发号施令,纷纷聚成一团,四面八方地举起棍子,朝中间的宋景熙砸去。
然而,他们的棍子根本没能碰到宋景熙分毫,棍子头还举着朝向上空,未能砸下来时,突然间,众人看见在他们脑袋上空从天而降一波冷厉的箭矢,如一阵暴雨朝他们袭来,吓得人面容失色,不过这些箭矢并未伤他们分毫,而是箭簇直直地插在地上,钉在每个仆役的足前,这似乎起到了拦住仆役们上前的作用。
一众人大惊失色,原来闯入者还有帮手!纷纷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
那里没有他们想象的一群弓箭手,只有一个人。和闯入者宋景熙一样的一身黑,一样的衣服,甚至戴着一样的面罩。
这黑衣人身姿颀长,身着束腰劲装,因一身墨色而混入泼天夜色。发丝被一丝不苟地用网巾收起,额上还绑着一条五指宽的黑带覆住网巾,腕上同样用两条与额上束带一样宽的布条绑紧袖口,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十分适合...杀人放火。
一见此人,金哲暗骂一声遭算计了,穿的衣服都这么像,这不是同伙是什么?他素来结仇多,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讨厌他的人一抓一大把,上次药铺被烧,他就怀疑是仇家报复,这次肯定也是!如果是被他得罪的最狠的那家派来的人的话,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这么想着,金哲又开始不安起来,尤其是当他看见这名黑衣人径直朝他而来的时候,更是害怕的连握着刀的手都在抖。
金哲害怕地叫道:“快!快拦住他!”
仆役们见这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手中没有任何刀剑武器,皆是心一横,捏着棍棒试图拦住黑衣人,然而,还没能近得了黑衣人的身,又是一道箭雨落下,斜插在他们脚边,警告的很明显,再敢上前一步,脚丫子可就不保了!
又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金哲,而是中间站着的...宋景熙。黑衣人路过一名提着灯的仆役时,顺手抢了过来,随即走到宋景熙面前,抓住宋景熙的手臂,将人直接带走了。
金哲和仆役有追的心思,却没有追的能力,因为只要他们敢迈出一步,立刻便会有箭矢飞到脚边,让他们不得不呆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就这样,宋景熙被黑衣人拉着,大摇大摆地走向前院。他虽然是被黑衣人抓着手臂带过去的,但很明显能感觉到黑衣人并没有用劲,而是轻轻地握住他的小臂,好似牵手一般。
宋景熙也自觉地跟着他走,并且紧紧盯着黑衣人的背影。黑衣人手中的提灯虽然没有多亮,但也足够让他看清黑衣人的背影了。
出了正门后,再走远了点,黑衣人便松开了手。宋景熙一把扯掉脸上的面罩,大口吸了两口气,再不摘掉面罩,他可能就会喘不上气来了——不是面罩让他呼吸不顺,而是因为剧烈的心跳使他几乎要窒息。
黑衣人仍然提着灯往前走,虽然缓着步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宋景熙盯着他,捂着心口,跟着走了几步,感觉自己还是喘不上气,眼见黑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略有些着急地唤道:“...你,你是谁?”
黑衣人转过半个身子,一双深色的眸子注视着他,声线平稳而低沉:“你怎么了?”
宋景熙的呼吸急促,他右手攥在胸前,尽量恢复正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也就不会回答黑衣人的问题。宋景熙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人的眼睛,仿佛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他的身份。黑衣人淡声道:“曳扇台的人。你有危险,来救你。”
宋景熙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一步步走近黑衣人,走得近了,黑衣人居然身体后倾,有退后的意思。宋景熙立刻道:“别动!”
他说的话很有效,黑衣人果然不动了。宋景熙逼近黑衣人,随即以极快的速度伸手扯向黑衣人脸上的面罩。几乎是在宋景熙抬手的瞬间,黑衣人的身形也有后退躲过的动作,但他同时也定住了,没有后退,以至于宋景熙轻易地将他的面罩取了下来。
面罩底下是一张俊美非常的面孔,鼻梁挺拔,朗目疏眉,分明生了一副倜傥的相貌,却因眸色至深至暗,仿若深潭,琢磨不清,让人生不出调笑之意。品之尝之,如似曲高和寡之味。
这样的面容,宋景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失声道:“...韩时元。”
那夜在存善堂,他和洪丹闲聊时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师兄。那位和老师一起,被所有人认为已经死在眉寿山山火里的“师兄”。
被他叫出名字,韩时元也没有否认,闷着嗓子回应道:“嗯。”
宋景熙哑然,好一会没有反应,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如果不是两人之间隔着距离,否则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胸膛里疯狂鼓动的声音一定会被韩时元尽收耳中。
他真的没猜错。
他赌对了。
见宋景熙捂着胸口没有说话,韩时元便道:“怎么认出我的?”
宋景熙抬眼扫了眼韩时元,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上前揪住韩时元的衣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和老师回来了!你们根本没死!我早就猜到了,你们拿我当什么了?我有这么容易糊弄吗?这么明显的破绽,还以为我没有看出来吗?!”
他所有的疑问,实际上代理官员并没有给他合理的解释,反而让他更加怀疑。明明距离山火已经六年之久了,假使老师和韩时元真的因为山火而尸骨无存,那王上却突然重启调查二十多年前的废世子案,这不是令人疑惑吗?既然又说存善堂的安排是王上的手笔,那明明已经调查过了,却还要他来负责,说是来考验他,可这根本就完全不似王上的作风,因为在王上的眼里,他宋景熙并不是一个什么值得重点培养的密使,从前那么多次机会能考验他,为何突然选中这一次,真的只是为了考验吗?还是说,有不得不由他负责的原因,这不是更加证明了曳扇台有事情瞒着他吗。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宋景熙凭空的猜想,那么他最怀疑的,最让他感到可疑的,其实是在第二次去往群芳馆时,在路上碰到的那个偷了他钱袋的男孩。他一直记得那孩子所说的那句话:“有人在跟着你。”那男孩说,而且,那人还一直在看着他。
起初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是男孩胡乱说来吓唬他的,但后来李澄突然出现在群芳馆后,宋景熙又觉得男孩口中说的那人是李澄,然而李澄却亲口对他说:是因为打听到他宋景熙经常光顾群芳馆,所以才出现在群芳馆守株待兔。这么说来,那人就不可能是李澄,以他对李澄的了解,李澄只要看见他,便不会沉住气来跟踪他,更不会“一直”。
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就很值得琢磨了。倘若不是李澄说了谎话,宋景熙自认为又没有仇家,没有值得被监视的缘由,而后来代理官员却说金哲案是用来考验他能力的一场计划。那么便能推测曳扇台考虑到此任务的危险性,因为担心他的安危,便特意安排了人暗中跟踪保护他。至于这个人是谁,很可能是和他一样,是曳扇台的密使。
韩时元也是曳扇台的密使。
宋景熙在赌。他在赌老师和韩时元真的没死,真的回来了。他在赌,赌跟踪保护他的密使就是韩时元。他在逼,故意在金宅引起正面冲突,故意和金哲打起来,故意不胜武力败于下风,故意让自己陷入危险,以此逼迫暗中跟踪保护他的人露面。
这样,他就可以确定,跟踪他、保护他的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不是韩时元。
宋景熙攥着韩时元衣领的手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指尖已经毫无血色,连唇色也发着白,“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还活着,为什么不说!你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们多久??我把老师当长辈,我把你当朋友,你们就这么对我!回来了也要瞒着我,让我猜!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非要瞒着我,六年!”
他几乎要把韩时元给勒死,说实在的,他就是很想直接给韩时元一拳,而且是照着他的脸,揍到头破血流才好,这样他才解气。但他没这样做。
他神色间满是愤怒,盯着韩时元的双眸,四目相对。他本以为自己会从韩时元的眼睛中看到愧疚,然而他却看到了满眼的哀伤。这倒是让宋景熙懵了,该悲伤的难道不是他吗?
韩时元的声音干涩无比:“...对不起。只是现下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我们...先走。”
宋景熙道:“去哪?去找老师?”
韩时元沉沉颔首。
默然片刻后,宋景熙缓缓松开手:“可以。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