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旁皎月阁,是为暖阁,不知何等工艺铸就,冬暖夏凉,最是宜人。
崔冬梅今日存了心事而来,早早撇开丫鬟香香,也不传软轿,一人顺步道走向太液池。暖阳高升,偶有一二寒风,裹挟幽香而来。崔冬梅缓慢的脚步,落在步道旁干草上,滋滋作响。
少有这般自讨苦吃的崔二娘子,片刻便觉脚心冰凉。
低头看去,原是绣鞋沾染雪沫,污了鞋袜。乌糟糟的雪水混着泥浆,浸染绣鞋,侵蚀皮肉。她低头看向自己双脚,颇不忍直视。
谁家小娘子的凤头鞋,如此腌臜。
她原本指望着,靠祖传美色,诱惑陛下一二。哪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跺跺脚,不愿再往前。几息功夫之后,脚底传来的寒冷无法忽视,崔冬梅左右看看,想寻人帮衬一把,却半丝人影不见。无法,只能垫着脚朝皎月阁而去。
千难万难,皎月阁终于就在眼前。
崔冬梅一时得意忘形,脚步不稳,崴了一脚。整个人朝一旁倒去。她一手拽着树桠方才站定,余光瞄见陛下和李申,似从太液池而来,
“陛下,臣女摔了一跤。”
杨恭和李申扭头看来,只见一小娘子,歪歪斜斜靠在春梅旁,一手拽着树杈,一手拽着斗篷,毫无贵女风度。杨恭无动于衷,李申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看看,陛下不发话,他也不敢动作。
崔冬梅气急,适才崴脚算什么,这才是折戟沉沙,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崔二娘子的脸面啊!罢了,没了美色,她还有年少情分,“陛下,使人来救我,臣女摔了一跤。”
分明是个娇俏动人的小娘子,此刻呜咽声声,站立不稳,忒是可怜。杨恭沉默片刻,抬手示意李申。得信的李申招呼三两个宫女前来,救崔冬梅于水火。
及至崔冬梅到皎月阁廊下,未能有她期盼中的情形,反而是极力隐藏自己,不想使人瞧见。
可再如何藏匿,那乌糟糟的披风,混着雪水的凤头鞋,还是落入杨恭眼中。他半点没将小娘子看作小娘子,权当她是个晚辈,从上到下打量。直到崔冬梅无颜低头,双耳泛红,他方道:“素来只知你骄纵,却不想,你还未继承你父亲半分功夫。在这园子里,也能摔跤。”
崔冬梅无地自容,“陛下,臣女是个姑娘家,要脸。”
杨恭轻笑,“要脸?那日来寻我说话,便是你的要脸?你且去收拾妥当再来。”
崔冬梅听得他说“再来”,蓦地喜笑颜开,一双眸子光亮看来,“再来,陛下不撵我走?”
杨恭低头看向她的绣鞋,“摔跤的小娘子,如何撵走。你父兄是肱股之臣,留你片刻。”
小娘子提着裙子,笑盈盈行礼,“陛下稍待。臣女这就来。”
顺杆往上爬,崔冬梅最会。跟着引路宫婢,腿脚利索,脚步轻快而去。一路上,她不忘姑娘家的脸面,左右提起裙摆,将那一团团污渍尽量遮盖。
杨恭看着她的背影,吩咐李申,“去将二娘子的丫鬟寻来。”
李申得令而去,独留杨恭入到内间看书。
一墙之隔的抱厦,小娘子更衣换鞋,窸窸窣窣。杨恭手持书卷,尽力将视线落到字眼上,可,隔壁那不知收敛的二丫头,真是不令人省心。
宫婢来回的脚步之声,淅淅沥沥的水声,再有,二丫头自以为低声的吩咐,不绝于耳。
杨恭听得烦躁,起身于屋内踱步。
凡是杨恭身侧伺候之人,不论何时,俱是小心翼翼,丁点多余声响也无。偌大宫城,何时有了这等不会伺候之人。踱步几个来回,杨恭数度看向隔壁,想出言提点,却念在她是个毛丫头,半个字不言。
突然,隔壁声响停下,杨恭舒坦不少,回到翘头案继续。
却不料,片刻之后,崔二娘子的吩咐之声再次响起。嘀嘀咕咕,像是在和小丫头商议,寻哪件衣衫合适,配哪个绣鞋合适……听得杨恭头疼。
心道:崔信府上的姑娘,何时养得这般娇嫩了?
不过是入宫,半日功夫不到,这得备下多少衣衫首饰!
又是一阵环佩叮当,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杨恭听李申在门外禀告,“陛下,崔二娘子请见。”
“她收拾妥当了?”
“是”
杨恭再不复适才的耐心,“既已妥当,传个软轿,送去太后跟前。”
这话清晰明了传到崔冬梅耳中,她不敢置信,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李申。折戟沉沙,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等时候用,才最为合适。
“陛下方才不是说,让臣女收拾妥当再来么?”崔冬梅屏却脸面,朝内喊道。
“不必,既是赏花宴,赏花去。”
崔冬梅:你不知道你就是那朵花么?
崔冬梅自小不知适度二字,好似没听进杨恭的话。
“陛下,臣女适才崴了脚,走不动道,可否在此处歇息片刻?”
未听见内间传来任何响动,小娘子眉目流转,偏头看向身侧的李申,见他并未阻拦,权当陛下之言尚有回旋余地。
“陛下,你若是不出声,臣女当你应下了?”说着,就要去开门。
双手堪堪碰上门框,就见门扉由内打开,似一瞬之间,一个人影立在小娘子眼前。他高大英武,眉宇之间三分杀伐之气,更有那突如其来的灼灼视线,落在小娘子面庞,似无声斥责。
斥责她的无礼,斥责她的不规矩。
崔冬梅觉得泰山压顶,逼仄得喘不过气来。双眼一黑,跌跌撞撞朝后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站定,再次看去,方才明了这人是陛下。
不知该说什么。她低矮的身段,莽撞的行径,于杨恭跟前,着实像是犯错的小娘子。
“我……”我什么好呢,“我……臣女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看看……”不对,刚才说的不是这个,“崴了脚了,没站稳,并非不守规矩想要进去打搅陛下。”
小娘子低头说话,嗓音清甜,全然没了冲动鲁莽,乍然一看,乖巧认错。
而相对而立的杨恭,仅仅是于门槛内负手而立。他身姿颀长,将半开的门扉遮挡得严实,光线入不到内间,瞧不见一切,整个雕花门洞处,唯余他的身影。
及至少女的话音落下许久,杨恭才说道:“李申,送二娘子出宫。”
崔冬梅一听瞪大眼,被人撵出去,外头那些个与她不对付的小娘子,尤其是刘三娘和杨琮,还不知嘲笑成什么样。
“我不走!”
少女倔强昂头,顾不得自己的低矮,强硬说道。
杨恭未能看见她眼中的倔强一般,“你不走?”
崔冬梅斩钉截铁,输人不输阵,“不走。”
陛下叹息,犟丫头。
“你若是不走,可不仅仅是送出宫这般简单。”
崔冬梅愕然,这,二哥哥方才做了几年帝王,就全然忘了少时之事么。
“二哥哥,你小时候很……”
不待崔冬梅说罢,杨恭一径吩咐,“着金吾卫送去千佛寺,小住三月,养养性子。”
“二哥哥!”崔冬梅大喊,“你要将我送走!”
未及她再次呼喊,李申上前劝阻。一旁随身伺候的金吾卫上前,将小娘子团团围住,作势将其请走。而杨恭,则很是坦然,缓步走远。
见他离去的背影,崔冬梅突然之间眼酸。
他们杨家父子,都不是好人。
……
夜间的宁安殿,老嬷嬷将今日皎月阁的趣事,说与太后听。
太后惊讶得合不拢嘴,“当真送走了,千佛寺虽说就在皇城背后,可清苦之地,她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住!”
老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陛下如何舍得。一帮子金吾卫,才堪堪将二娘子送到玄德门,还未靠近翊善坊,离千佛寺还差三里地呢,就被小娘子插科打诨,给遣了回来。这会子啊,崔二娘子不定在家如何编排陛下呢。”
想起崔冬梅那性子,太后哈哈大笑,“你说,他们两在一块儿,看着怪让人开心的?金吾卫被人小娘子撵了回来,二郎必定没说什么。”
“还当真如此。金吾卫灰溜溜回来好些时辰了,现如今应当已换班,那几个儿郎端端回府去了,连个低声斥责也没。”
“诶?”太后心觉有疏漏之处,“被人扰了性子,又被人折了面子,二郎不会半句话不说!没拿那帮子金吾卫开刀,不定坏到何处去了?”
“听小宫婢们议论,像是命李申传信崔度,明儿个商议崔二娘子婚事?”
太后不可置信,“他这是打算将崔二给嫁了?嫁给谁?”
“没听说,许是还未定下。”
太后:“看来崔二的计划,是铁定不成了,咱们商议商议,将崔二嫁于京都吧。”
太后思忖起来,崔冬梅这般家世,得配个勋贵人家,可她这样的性子,寻常勋贵人家的宗妇不行,若家中幼子,又委屈了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家,太后问道老嬷嬷:
“你说,二郎会给崔二定个什么人家?”
“横竖是个脾气好,性格好的郎君。要受得住她毛毛躁躁的性子,要有耐心,要定得住,嗯……”老嬷嬷一面想,一面说,左一句右一句的,没个归拢之处。
“瞧你说的,偌大京都,要个脾气好性格好的勋贵公子,何处寻去?”
老嬷嬷将京都人家好生划拉,从新科状元到六部大臣,从家世品貌到学识才干,着实没个万全公子。
“她出生清河崔氏,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世家。耕读传家,就算没功名在身,脾气性子总是好的。难不成她一个贵女,还定要在京都寻个可心的人家。”
“如何不行?!”太后想着崔冬梅可能外嫁,泛起几丝不悦,“定要让崔二留下,还等着她的主意呢。你说,”太后像是下定决心,“你说,定王如何?四郎一十九,脾气尚可,相貌端庄。瞧那模样,也是个疼爱新妇的。”
老嬷嬷思忖着答道:“定王府上两个侧妃,河间侯恐是不愿。”
“侧妃如何了?!”
“太后莫不是忘了,河间侯府上,仅有两个妾室,还是早年夫妻不睦留下的。后来,河间侯和萧夫人越发要好,这两个妾室,也就那么早早荣养了。”
太后捻着佛珠子,“也是,河间侯崔信别看是个读书人,早年也有几分脾气在。四郎是我跟前最小的孩子,不能苦了他。再想想,想个合适的来。”
太后又说好起别的人家,算来算去,各有各的不好,末了,像是放弃一般,胡乱道了一声,
“太子如何?”
话音还未落下,太后自顾自否决,“不行不行,太子是二郎的命根子,我这个当母亲的,不好赶在他前头替太子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