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大朝会,除开北边换防,吵得最热闹的事情,当属弹劾皇后。御史有言,娘娘年幼,掌管后宫不力,理当再选才干之人帮衬;又言,帝后大婚一月,陛下醉心正阳宫,颇有独宠之嫌,该当克制;更有人言,太子妃为国祈福,是为国之大幸,该当嘉奖。
这嘉奖么,自是接过皇后还未接手的宫务,展现其才能,以示天家和谐。
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日。末了,杨恭当着朝臣的面儿,毫不客气说道:
“此前,朕未成亲,诸卿言说不利子嗣,而今成亲一月,诸卿劝谏不该为后宫妇人妨害前朝,不该因皇后年幼任其放纵,这不该,那不该,全然不该。朕瞧着,最不该的,当是全了你们的心意,
朕合该孤寡一辈子,养太子成人,颐养天年去了。”
杨恭打从成为陛下,在朝堂之上,言语极少,能径直派下任务,绝不虚言,能一径砍杀,绝不活剐。若非遇见糟心事,亦或是刻意探寻,从不多言。而今一溜烟说这多话,还是如此言语,一瞬之间,偌大立政殿,个个呆若木鸡。
纷纷惊呼,踩到马蹄了!
而后,在一帮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径离开。
开天辟地头一遭!大朝会还未结束,陛下负气离开。
几日之后,又听闻,秋猎时大摇大摆而来的周娘子,陛下指婚,嫁于福王次子。三呼万岁,极好极好。
今冬的雪还未吹到京都,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佝偻着背,瑟瑟缩缩裹紧棉衣。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冬月初雪那日,河间侯夫人身着厚厚狐裘,入宫请见皇后。
她坐上软轿,在正阳宫门口下来。
眼下的正阳宫,鹅毛大雪簌簌而下,盖在树冠、青砖上,白绒绒一片。顺扫雪而来的羊肠小道看去,一个红衣少女,于屋檐下站定。那外罩的红狐披风,艳丽夺目,为这寒冰的冬日,添上几分亮色。
萧夫人走到少女身前,来不及行礼就被人拉起来,“阿娘,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这都多少时日了,你也不来。我们那时候说好,我入宫三日你就要来看我。”
听自家姑娘念叨,又将人细细打量,见她和从前闺中之时没什么两样,萧夫人放心不少。入得门来,见香香伺候她散了披风,
萧夫人问:“这个皮子好,可是新近做的。”
崔冬梅不使人宽下披风,就那么半穿着,显摆似的凑近让人看。
“阿娘你看看,这是陛下秋猎得来的,加上几张库房的皮子,都给我做了披风。你瞧瞧,好不好看。”
无一根杂毛,火红得泛着莹莹光亮。一见便知是世上难寻之物。萧夫人大家出身,自然认得,夸了两句好,又道几句家常,而后屏退左右,说起来意。
“你这些时日在宫中,可有乖乖的,陛下待你好不好?”
崔冬梅笑得像是个偷吃的小仓鼠,“哪里不好,几日前才为了我的事儿和朝臣吵架呢,陛下的好我都记着。阿娘不说,我也会报答陛下。”
一听“报答”,萧夫人恍若自家姑娘不读书不识字。谁家夫妻之间,能用得上报答?
张口想要说说她,临到嘴边又想起成亲前陛下说过的话,权当是多个姑娘。一时之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然,这话总是要说的,自己这个当娘的不说,让旁人来说,更为不好。
遂断断续续说道:“你……你……成亲也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来月了。这日子……你就没想过……没想过往后要如何?”
崔冬梅听不明白,“阿娘这话何意?我是皇后,未来也是皇后,还能变了去。”
“你……陛下而今在朝堂上这般维护你,你就只想报答他?你可是将太子妃一家子都得罪了,你知道?未来太子继位,太子妃成了皇后,你这个不受人待见的继母,还不知道要如何呢。只会比现如今太后的日子还要艰难。你想过没有?”
崔冬梅蹙眉:真的没有想过诶!
见她这模样,萧夫人哪里还不明白,气得要死,偏生还怕说出个什么来,使自己姑娘冲动。
温言细语道:“太子妃背后是中书令,这人从前朝开始便是中书令,为官多年,党羽不少。你而今得罪了他,当下倒没什么,我怕你以后日子难过。”
饶是萧夫人半个字没说,崔冬梅也听出不好,“她们家给阿娘脸色瞧了?”
“她们哪里敢,不过是赛诗会上,言语机锋几句罢了,妇人家常有,你莫要担心。你阿娘我在家,虽然从不责骂你们兄妹几个,可挤兑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再说了,一茬子一茬子的文臣,动不了咱们河间侯府的根基。我最害怕的,还是你往后的日子。陛下年长你不少,早年又是个沙场悍匪,不知多少伤在身,若是有个万一,你又和储君结下仇怨,这……”
话不用说完,崔冬梅瞬间明白。一时眼睛瞪得老大,“阿娘,你……你这话,你也不怕让人听了去。”
萧夫人左右看看,有些嫌弃自己姑娘,“难不成你这点本事也没有。这大皇城,除开新进和你结仇的东宫,你什么仇家也没有,咱们母女在正阳宫说话,还怕这个。我说囡囡,你……若是不行,阿娘给你留个老嬷嬷,如何?”
崔冬梅忙不迭摇头,显得她多没本事似的。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该当能行。
“不管这个,还是我方才那句话,你自己上点心。老嬷嬷,你若是需要,什么时候都成。”
“上什么心?给陛下补身子么?”崔冬梅不明白。
萧夫人手抖,抖得厉害,“你……陛下这般照看你,莫不是真拿你当个姑娘养着?!”
崔冬梅:……
萧夫人的眉头,连成一条线,愁得厉害,“即便如此,你也要想想法子,改了去。陛下要是有个不好,你没个一子半女,往后余生全交代在太子手上,有你的好果子吃。”
“啊!!!”崔冬梅惊呼,“原来,原来……阿娘你。”她登时也愁得厉害,“我哪里要个孩子去?阿娘你也不教教我?”
“这是我能教你的?!”萧夫人多年的涵养,就此毁于一旦,一把拍在桌子上。蓦地好似想起来自己坏了仪态,端庄道:“这事儿,不该陛下教你么?你而今来问我!”
崔冬梅老实道:“陛下告诉我,要成为天下女子表率,不曾说过去何处要个孩子。”
萧夫人散了七魂六魄,定在当场,“你……囡囡,你的脑子呢?”
“阿娘,你告诉我有何不可?非得让我猜。”
“你!”
“谁家有孩子?谁家宗亲府上有女子怀孕不是?阿娘,你快告诉我,我早早使人看着点儿?”
母子两人说了快半晌的话,崔冬梅眼中的“要孩子”,原是抱养一个,和萧夫人口中的“要孩子”,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话说到这里,萧夫人这已然生育过之人,登时想到了别处。
“陛下……不好么?”萧夫人极为不确信。
陛下而今还不到三十,按理来说正当壮年,不应该啊!
然,陛下要是好好地,为何早年死活不肯成亲,为何要守着太子一个养子过日子,为何已然答应成亲,却说当个姑娘养。
天爷啊!这是什么惊天秘闻!
萧夫人恍惚之中像是听见自家姑娘在说话,“阿娘……”,她醒过神来,看着甚也不知的姑娘,一双眼俱是求知的渴望。
老泪纵横说道:“阿娘我,过几日给你送些方子来……放心,为娘悄悄地,不使人知晓。你瞧见陛下好的时候,多多劝劝。凡我大邺所有,俱是陛下所有,能治好的,都能治好的。切莫忌讳行医,忌讳行医。”
及至萧夫人含泪远去,崔冬梅也没想明白,阿娘口中的忌讳行医,是个什么含义。
到底是谁病了?寻个方子来又是为何?
晚膳时分,陛下照旧来正阳宫用膳。崔冬梅尚处在下晌的震惊当中,得见陛下,不咸不淡请安。不知为何,她想起陛下当年的沙场战绩,百战百胜,觉得他定然有个好脑子,指不定能想明白阿娘的话。
遂问道:“陛下,阿娘来说,让我去要个孩子,我管谁……”
她的话还未说完,原坐在窗户跟下的杨恭,像是一阵风到得她眼前,气势汹汹看向她。那眼神,比昨日大朝会骂百官还要骇人。凌厉似刀剑,要将崔冬梅万箭穿心。
吓得小娘子哆哆嗦嗦,“陛下,你……病了么?”
除开这个,小娘子委实想不到旁的答案。
杨恭眼黑,“嗯?”
他站立着,挡住泰半光线,令小娘子在透亮的宫殿内也看不真切。她害怕当下的杨恭,试探地伸手拉他的袍子,将头靠过去,在衣服上蹭蹭。想着自己小时候如何在阿娘跟前撒娇,照猫画虎。
哪知,不过是主动靠近了分毫,蹭了两个来回,崔冬梅发现,杨恭身子僵硬,像是城门。
嗯,确实如此,还是带有城门钉的城门。
不仅硬,还硌得慌。
“陛下,阿娘说要找几个方子来?陛下说说,到底是谁病了?”
崔冬梅:病了,要补补
杨恭:确实病了,还病得不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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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