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泉宫当中最为精致秀美的安平殿,偌大的廊柱旁,立着一主一仆。月色皎洁,清辉遍地,透过高挑的屋檐,斜斜照射进来,小娘子面庞,沾染一二分凄凉神色。
夜风更大了,吹动襦裙一角,她整个人萧瑟凄清。
“娘子,不能这么等啊?”脆脆小声提醒。
这事儿不同寻常,崔冬梅也不是这样被动之人,然,而今她迟迟不动作,脆脆着实担心。
崔冬梅徐徐问道:“依你看来,陛下会如何?”
脆脆瑟瑟缩缩,不好说好话,也不好说陛下定然不为所动。只能不言不语。
许久没等到脆脆回话的崔冬梅,“你也知道,陛下该很喜欢她,方才朝臣都在,也没能挡住他的视线。我若是现在作出什么举动,惹得陛下厌弃不说,更是让他们两个狗男女看了笑话。我崔冬梅是个要脸面的姑娘……”
要脸面的姑娘,崔冬梅说得自己都有些迟疑。
她一向冲动不顾,骄纵任性,而今居然猥琐至此,说出去真让人笑话。好在父兄今次去了北疆换防,不在清泉宫,要不然,头一个来笑话她的,定然是这两人。
笑话她选了这样一条路,选了一条自欺欺人的路。
寒夜露珠,渐渐凝集,安平殿外几丛金钱草,莹莹泛着光亮。暗夜当中,很是惹眼。
一阵子之后,崔冬梅缓缓回身,一步步回到房内。哪知,迈过门槛之际,不知是心思恍惚,还是清泉宫的门槛看不清晰,她一个趔趄。一旁伺候的脆脆伸手,她才没能跌倒。
本就压抑的邪火,一下子扑腾起来。崔冬梅一脚踢在门槛。
“狗东西,你也来欺负我。觉得我好欺负么,你信不信当即就让人来给你砍了。都是什么东西!做了皇后还要受这等窝囊气,白白浪费我那多心思。真是苍天无眼,耳聋眼瞎……”
她一手扶门框,一手扶脆脆,骂了好一阵子。越来越气,心口起伏不定。
委实忍不下这口气,崔冬梅一脚将绣鞋甩飞,利利索索转个圈,高声喝:“香香呢,叫上一起,咱们去找人去。”
脆脆定在原地,看看崔冬梅利索的背影,再看看远处金钱草上的修鞋,半晌才说道:“娘子,穿上鞋子再说。”
崔冬梅头也不回,“夜深人静,最适合偷鸡摸狗,谁还来看我!”
脆脆:我现在,是给香香留句话,还是去捡鞋子?
一阵风驰电掣,主仆二人毫无阻拦到得浮云殿外。浮云殿这地儿,前临浠水池,后接海棠林。那假山池沼,怪石林立的秋海棠之下,饶是夜色浓重,看得并不清明,也能瞧见陛下正和那姑娘说话。
崔冬梅半个身子隐在树荫下,半明半暗,邪火四起。
她想,坊间那些娘子们,是如何应对自家夫婿想要纳妾的呢?
是说几句软和话,是展现自己的美貌和才干,还是一径将那娘子嫁人,永绝后患。
最后一个么,自然不行,没了她周家娘子,还有旁的娘子,没了和柳五娘子五分相似的姑娘,还有八分相似的姑娘。刘三娘那人,最是难缠。现如今定然一面瞧她崔冬梅疲于应对,一面想旁的法子。
她崔冬梅想要的,永绝后患,当然是将陛下彻底勾搭了,将他捏在自己手心里,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杀鸡,他不敢宰牛!
至于怎么勾搭么,她要好好想想,从前是怎么勾搭太子那个狗东西的呢。
思索半晌,半个计策也没有。一来是因为她不愿多想当初自己的愚蠢,二来太子那个狗东西,用不上勾搭,上赶着就来。
突然,崔冬梅觉得自己眼花,她怎瞧见那姑娘被李申送走,而陛下则缓缓向自己走来呢。
她定然是气糊涂了,眼睛不能使了。
“秋日寒凉,进去说话。”杨恭在崔冬梅耳畔,低声如此说道。
崔冬梅听得火大,他一个即将纳妾的不良人士,还敢如此猖狂,必得灭了他这股气势。
“那小娘子好看么?!”
杨恭嘴角含笑,像是得了好大的便宜,“好看,灯下美人月下仙,古人诚不欺我。”
完了完了,当真是看上了。她就不该念着天子的颜面,晚来这一步。
“如此,陛下打算给个什么位份?”
崔冬梅说话间,仰头看向杨恭,不忍错过哪怕一星半点的神情。见他听得这话,笑意越发深了,一时怒火中烧,一时半身寒凉。
“再想想。”杨恭像是不在意,说着就朝浮云殿内走去。
浮云殿内,宽阔舒朗,连隔断也是小小的门罩。上头刻着冬日寒梅,凌霜傲骨。
崔冬梅小意跟着,从杨恭的笑意中,觉出一丝丝不甚在意,她想,或许尚有回旋余地。自己该努力努力。
待杨恭于罗汉榻安坐,崔冬梅一手抚着寒梅门罩,佯装有气无力,甚为不开怀。
“陛下得了美人,可见是要把我忘了。陛下可知,我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走得都累坏了。清泉宫这般大,比那正阳宫大去不少。偏生陛下就寝之地,也不跟我一道。这一路我风风火火,不知道被多少宫婢小黄门看了去。赶明儿一早,陛下行猎而去,留我在清泉宫,不知道多少笑话呢。”
小娘子半靠着寒梅门罩,平素来去如风的身姿,眼下愣是瞧出几分柔弱,几分楚楚可怜。
她发间一支珍珠桥梁簪,珍珠饱满圆润,好似繁星点点,坠于墨发之上。
杨恭不禁朝她走来,低头去看那簪子,“说说,赶明儿要有个什么笑话。”
他身姿颀长,好似一座山,猛然显于眼前,挡去她眼中的泰半光亮。偏她不怕,倔强地抬头仰望,“你说什么笑话。我那正阳宫的青砖,还没焐热呢。这就要进新人了。”
“青砖而已,焐不热的。换个旁的倒是能行。”
她没听明白,“什么旁的?”
杨恭看她,只是发笑,一言不发。唯独他眸色中的笃定和欣喜,透过幽幽烛火,朝崔冬梅而来。
“什么旁的?陛下还没告诉我呢!”她抓着不放。
陛下不回话,转而问道:“你来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崔冬梅气急,斜眼看他,“这话该是我问你才是。那个姑娘,你还没告诉我呢。”
杨恭伸手,想要触碰崔冬梅发间的珍珠,及至半空,又顿住,转而理了理自己的衣袖。
“没有旁的姑娘。”
他的言语,难得温柔,难得不带丝毫睥睨之气。
在他能将人烤化的眼神中,小娘子心慌起来,微微退后半步,嘴硬道:“什么叫没有旁的姑娘?我可瞧见陛下和她说话呢。月下谈心,好个情深。”
杨恭再次说道:“没有旁的姑娘。”
他的双眸,炙火更甚,瞧得人心跳不止,崔冬梅脑子晕乎乎,“说的好听,为了赶上这趟热闹,我绣鞋都走掉了!”
二人不约而同低头看向崔冬梅的裙摆,紫苏留仙裙之下,可见半只散开的罗袜,灰扑扑,染上不少尘土。也不知她从哪里来,些许青草汁液夹杂其中,狼狈至极。
崔冬梅见状,一股子难堪猛地涌上心头,瑟瑟缩缩将那只脚后退回裙摆下。
浮云殿内无人伺候,连一路跟着崔冬梅来此的脆脆也不知去了何处,万籁寂静中崔冬梅觉得头顶传来炙热的气息。
默默后退,期望杨恭眼瞎,没瞧见这狼狈。不然,又该数落她没个皇后仪态,不能成为女子表率。
哪知,堪堪退后一步,一只手出现在她后腰,灼烧之感,穿透衣裙,渗入肌理。
来不及思索,就被人一把横抱起来,朝罗汉榻走去。她惊慌地找寻可供安定的物件,双手来回挥舞之间,抓着杨恭的衣领子,方才安定下来。
以为他要呵斥自己,崔冬梅连忙朝他面颊看去,只见这人没半丝不悦,反而笑了笑。
“我……我脚疼。”
试图缓解狼狈和尴尬,崔冬梅搜肠刮肚,说了这句。
下一瞬便被人放在罗汉榻边沿端坐,杨恭立在她跟前,“险些连罗袜也飞了,脚能好么!你……”叹息,深深叹息,“丢了一只鞋,你不觉硌脚?”
崔冬梅低头,不知道该说个什么。
“你往后,算了,还是我多操心一些,”杨恭说着扭头吩咐脆脆,“去找李申,寻一罐子药膏来。”
躲在犄角旮旯试图让自己隐身的脆脆,飞快跑开。
出得门来,脆脆抚上树干大喘气,好一阵子才舒坦下来。
还是她家娘子有本事,提前甩飞绣鞋,又硌了脚,这下不管陛下对娘子有几分情谊,那什么周家娘子,断然不会有好处了。
又走两步,脆脆方想起来,娘子那飞出去的绣鞋,还在自己手中,低头看去,见绣鞋皱巴巴不成个样子,想来是她没见过世面,被方才陛下的神情给唬住,无意捏着绣鞋缓解。
大势已定,这立了功而今很是碍事的绣鞋,还要来作甚。
不如将娘子的话做实,让这绣鞋飞到不知哪里去。
陛下:你看她,这么喜欢我!我要对她再好一些
崔冬梅:我演的还像那么回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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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