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邺的秋猎,在清泉宫以北的北苑。宫妃朝臣,一贯在清泉宫小住,每日开猎,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北苑而去,迎着霞光,伴着晨露,很是壮观。眼下的清泉宫,殿宇林立,巍峨雄伟,女眷们由宫婢引路,前往自家院落。
来来往往的人群,间或一二车马,如此混乱的境况之下,从福王女眷队伍中走来一个女子。
她年约十六七,一身素白衣衫,缥缈纤细,好似神妃仙子落入凡尘。只见她下得马车,缓缓伸出手,由小丫鬟搀扶走远。还未瞧见她面庞,已然有诸多人屏气凝神,怕一个大喘气,吓坏了她。
这娘子未行出去几步,逢一阵风袭来,吹开她围帽,露出半张面庞。
清丽婉约,水中芙蕖。
登时有人看得傻眼,有人低声议论。小娘子整理围帽,一切不曾发生一般走远。
及至小娘子背影消失在人群,方有一个年长的武将说道:“这人,这人,像是见过。”
武将夫人一把拽过自家夫君,“不就是长得像那柳家五娘子么,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有人记得。这天啊,怕是不太平。”
……
从京都皇城到清泉宫,二十余里,一路上舟车劳顿,是以今日并未行猎,不过是各自修整,晚间于高台欢庆。
福王光明正大带一个小娘子前来,本无甚多余议论,可偏生这小娘子生得和陛下此前的未婚妻,柳五娘子,极为相似。这等绯闻轶事片刻之间传遍清泉宫。
崔冬梅歪坐在长椅上,听着香香打听来的消息,“有多像?”
“足足五分像。”香香着急,盼望崔冬梅拿出法子来。
崔冬梅略略思索,“不过是五分,你当陛下眼瞎么,他能不知道柳五娘子早没了,而今见到之人再相貌相似,也不过是个赝品。”
香香扶额叹气,“我的娘娘,您就不能上点心。您知道这是太子妃的把戏,您还由着她这么胡来。”
抬手安抚香香,崔冬梅缓缓道:“这小娘子大庭广众从福王马车中出来,刘三娘敢走这步棋,必然是想和她撇开关系。东宫和福王沆瀣一气。这事儿,咱们不能去得太早,省的好戏还没开场,陛下没瞧见,也不能去得太晚,一切尘埃落定,岂不是便宜了她们。不能着急,不能着急。”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香香信了几分,“那总不能等着吧?”
“晚上的宴席什么时候开始?”
“戌初。”
崔冬梅抿一口茶,“我歇息片刻,戌正再去。”说着,在香香无奈的眼神中,坦然走向罗汉榻,侧躺。
看着自家姑娘坦然的身影,香香急得跺脚,偏生这等时候又不能跺脚,只能气得捏捏指头,在一旁干等。
哪知,睡下不到片刻的崔冬梅,像是躺得不舒坦,一连翻几次身。香香不敢上前问话,觉得崔冬梅该是嫌弃屋内过于亮堂,悄然走到窗户下,打算将半开的窗牖合上。一双手堪堪碰上窗棂,就听崔冬梅蓦地起身,
“香香,去找几个知道这事儿的老人,带过来好好打听打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能输了去。”
香香握着窗棂的手一抖,听得这话,忙不迭转身,“奴婢这就去。”
清泉宫之内,有几处宫殿乃先帝在时赐予几位皇子的永居之所。陛下彼时是二皇子,住在半塘安。而半塘安伺候的,多半是跟随杨家多年之人,自然知道不少陛下的陈年往事。
陛下早年定亲,崔冬梅那时候年岁尚小,知道得不多。只零星记得那是个极好的姑娘,太后领着陛下亲自去范阳柳家相看,来来回回好些功夫方才定下。
后来,再次听闻柳五娘子的消息,便是她体弱,一场病没能抗住,没了。
那时,是哪年来着,崔冬梅依稀记得,陛下像是伤心了好一阵子。
不等她回忆过多,香香带个头发花白的老媪,急匆匆而来。
“老妇王氏见过娘娘。”
眼前的老媪,头发花白,双眼像是蒙上一层雾,迷迷糊糊看不真切。崔冬梅盯着她看了许久,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试探着问道:
“你此前可是在万安杨家伺候的?”
当今这一脉,世代居住于万安,龙兴之地。
老媪张着迷糊的眼睛,梭巡过来,看向崔冬梅,又像是透过崔冬梅看向远方。
“老妇早年在万安伺候,是个后院的管事嬷嬷。娘娘那会子来府上,老妇还给娘娘送过茶水呢。”
“是你,我记得你。你在后厨专司做糖饼子,你做的糖饼子真好吃,我到现在还记得。”
老妇欢喜得咧嘴,“娘娘记得那是老妇的福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点本事。而今年纪大了,看不清了,做不成糖饼子了。这糖饼子手艺啊,也没徒弟。娘娘如今长大了,吃不上了,可惜可惜。”
崔冬梅安慰,“有什么可惜的,我现在还记得你,还记得你的糖饼子,那就是咱们两个一辈子的牵扯。”
老妇想要极力看清崔冬梅的面容,一双昏昏然的眼睛,几番转动,却终究找不到落下视线之地。
几人又寒暄几句,崔冬梅才急不可耐问起柳五娘子。
“老妇我知道得不多,我在后厨,不如她们院子当中那些个小丫头子消息灵通。我捡一些听来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说给娘娘听……”
那时陛下不过十七八,兵荒马乱的年代,杨家在万安,当属豪强,有兵有钱,前来投奔之人不少。先帝看重长子,关爱幼子,不上不下的陛下,杨二公子,成了无人在意,只知行军打仗的彪悍人物。
某日,陛下受伤归来,院中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家中奴婢怕他一身杀气,无人敢靠前来伺候,唯独几个小厮,忙前忙后,煎药奉茶。
恰逢杨大公子杨顺也在家养伤,许是照看不周,许是根本无人照料,当胸一剑的陛下,堪堪在家两日,便跨马而去。待大公子伤好之后,太后才从旁人口中听闻次子受伤的消息,一瞬之间天旋地转,万分悔恨。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子情分三不存一。好些时日之后,陛下大胜而归。
太后向他说起柳五娘子。
一个温柔贤惠,秀外慧中的姑娘。
不知母子二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陛下在范阳见到什么,总之,他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后来的陛下,会给五娘子准备礼物,会亲自给她描花样子,会为了去看她,带一身的伤翻过墙垣送上一束野花……那时候,在后厨当差的老妇也能偶尔得见,陛下选上轻巧的木条,做风筝。那风筝,画着仕女图,定然是打算送给小娘子的。
后来的后来……老妇还说了许久,多得崔冬梅半个字也听不下去。
她捏着衣袖,下了罗汉榻,在空旷舒朗的屋内来回踱步。
脚步沉重,心绪亦然沉重。
刘三娘,真是当得起京都第一才女,直击要害。
重伤之后得来的情感,本就万分珍贵,加之陛下为了她冲动,幼稚,不顾仪态,做尽一切年少慕艾之事。如此柳五娘子,就算是个一二分相似的赝品,陛下也定然如珠如宝,万分珍惜。
崔冬梅叹息,扶额,不禁想到家中老父亲,他若遇上这等棘手之事,该当如何处置呢。
戌初,崔冬梅不等来人催促,由香香、脆脆等几个宫婢簇拥,一步步朝宴会高台走去。行路中,清泉宫内花木扶疏,殿宇林立,间或几只仙鹤袅袅婷婷走来,她俱是看不在眼中。她的心,沉得厉害,重得提不起。不断感叹,刘三娘真是个极为聪慧的人物,头一次出手,便这般厉害。
崔冬梅不想认输,不想使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更不想刘三娘和杨琮两人瞧见自己的狼狈。
陛下与她,本就没有几分情谊,这门亲事,是她自己死皮赖脸得来的,陛下若遇见柳五娘子的赝品,自然会弃了她。若是如此,往后她崔冬梅只能是皇后,只能是母后,只能自己报仇,不能借陛下的手,来多收拾这几人。
极为憋屈。
今次宴会,她要做点子什么,让陛下多多向着自己几分。
崔冬梅端着京都贵女典范仪态,越过诸位朝臣,走向高台上并列的帝后之位。一时山呼千岁,舞乐欢腾。借着茶盏的掩护,看向不远处的福王。
他五短身材,体格健硕,约莫五十来岁。身为先帝胞弟,在宗亲当中,很不起眼,平素在朝政上,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福王身侧,是福王妃,落入人群中再也找不见的人物,唯独她的双眼,过于清亮,全然不似四十余岁之人。再往后,便是福王世子,世子妃,以及那个姑娘。
那姑娘换了一身月白衣衫,依旧是素淡到极致,周身上下唯余腰间一枚玉佩,并无任何旁的配饰。
崔冬梅看了一眼,不由地想到一个词儿,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她读书不多,约莫是这个词。
她想,陛下当初看上柳五娘子,是因她的性子,还是因她的面容呢?
罢了罢了,不管是什么,都和她崔冬梅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她还是想想如何以巧取胜,方为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