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过了几天,流言越发像模像样,径直说道太后病重是因婚事不成,缘由么,自然是崔二娘子不愿。若非如此,那日送崔二娘子出宫的金吾卫,为何半道被人给撵了回去。
眼见越发了不得,崔信悄默入宫寻陛下请罪,得了陛下一个白眼。
“你是什么德行,我知道。你家二娘子什么德行,我也知道。这事儿,不过是几家联手罢了。回去,将你家二娘子请来,我有话和她说。”
崔信愕然,心想真没到这地步。
“陛下,该有别的法子。”
杨恭:“哼,那日你装鹌鹑,今儿倒是会说人话了!”
崔信摊手,无可奈何,“家中孩子不成器,微臣这个老父亲,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就只能如此,希望她顺心顺意。”
“你舍不得,打算拿我做恶人,好个无本的买卖。”
崔信指望陛下绝了小娘子的指望,然而事到如今,指望不指望的,已然不是他们二人所能左右的。
崔度异常恭敬行礼,“陛下,微臣家中二娘子,是个混不宁的,往后还希望陛下好生照看。”
杨恭抬抬眼皮子,“我还未应下呢!你这话是作何?”
嘿嘿一笑,崔度方道:“冬梅那性子,陛下应当也说不上什么硬气话。”
崔度料定陛下会答应。陛下这人,在自己跟前耍脾气,在崔冬梅跟前,却是个从来不会耍脾气之人。怪好说话。
杨恭:“崔侯爷,你们父女俱有几分无赖本性。”
了了自家姑娘的心思,这点子阴阳怪气,崔信根本不放在心上,打哈哈糊弄。
君臣二人又闲话三两句,崔信出宫,请自家二娘子入宫训话。
崔冬梅入宫前,崔信耳提面命,说着近些时日的流言,说着陛下那日打算将她嫁给寒门庶子,末了,又再三说道定王成王手笔。来来去去,也不知崔冬梅听懂几分。
无可奈何,崔信摆手让她去了,横竖他这个做父亲的,多担着些罢了。
下晌,崔冬梅急急而来,于立政殿得见杨恭。
二月的天,乌云厚重,无声昭示着风云诡谲。
如此天色,崔冬梅一袭银狐斗篷,平添几分鲜色。她迈过门槛,瞧见仅李申在外伺候,心知这是密谈,登时紧了心神。
殿内,杨恭身着红色常服,手持书卷。
“陛下,臣女来迟,望陛下恕罪。”
杨恭招手,令人到跟前来。
崔冬梅见状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心思,迟疑一步方才上前,立在翘头案一侧。分外乖觉,半丝多余的动作也无。
“研墨。”杨恭发令。
崔冬梅急吼吼找墨条,找砚台,慌慌张张研墨。许是殿内一点子别的声响也无,几息功夫后,崔冬梅安定下来,显出几分京都贵女仪态。
杨恭的视线,此时恰好从书卷上挪开,落在小娘子研墨的手上。纤细白嫩的胳膊,握着墨条,明暗相对,分外显眼。顺着水红大袖衫看去,她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封腰束身,更显轻盈。
杨恭似叹息般说道:“二丫头,是个大姑娘了。”
崔冬梅扭头看向杨恭,娇俏一笑,灿若春光,“陛下而今,不拿我当小丫头了!”
“小丫头,谁家的小丫头能做出这般大的阵仗?你被你父亲关了禁闭,莫不是连外界的流言也禁闭了去。”
这是来问罪来了,她一怔,手上的动作缓慢一分。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小丫头子,何处来的这般本事。陛下应该明白这事出自谁人之手。”
在杨恭的记忆中,崔冬梅还是早年模样,一个莽莽撞撞的毛丫头,冷不丁听她这般说来,几分刮目相看。
来了性子问道:“那你说说,有何人出手?”
“陛下这是在考我,还是在考我父亲。陛下难不成觉得我入宫,父亲没教我?”
“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你父亲如何想,我能猜到几分。说说你想的。”
崔冬梅低头看着自己研墨的动作,思忖着道来,“成王,定王两位王爷自然是不必细说,再有么,便是前太子及其家眷。再有,或是刘三娘。”
定王,成王,无非是想着杨恭选妃立后,最好养一两个孩子。与太子相争之下,他们或有一二捡漏的机会。至于前太子,说的是杨恭大哥,杨顺。这位生来便顺风顺水的人物,赶在太祖开国第二日便立了太子。可惜,英年早逝,若非如此,也轮不到杨恭登基。
这些,杨恭都明白,可说起刘三娘,他略是不解。
“中书令并非世家出身,所依仗者有限,为何?”
小娘子停下手上动作,眸子转动,眼睫微微颤动,“因为啊,我和刘三娘有仇。”
杨恭错愕之后不以为意笑笑,“小娘子之间拌嘴,还能有个仇怨不成。”
“陛下,刘三娘聪慧异常,却早年体弱。她见我出生清河崔氏,却是个武将不说,更没几分学识。她看不起我,自然之事。不过啊,我也看不起她。世间人物种种,若全因聪慧几何方安生于世,怎生可能。”
“世上之人,安身立命,各有本事。这话不像你能说出口的。”杨恭再次认真打量小娘子之后,方才如此说道。
她将研好的墨朝陛下跟前推了推,示意他可用,“陛下,臣女早就说过,陛下眼中的臣女还是早年的臣女,而今是何模样,早已经变了。”
“确实如此,早年的二丫头长大了。既然坊间流言与你无关,那太后装病,总与你有干系,可对?”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她可不是那等子敢做不敢认的姑娘。
“是,太后装病是我的主意。陛下若要责罚,臣女一概担着便是。”
“你好大的胆子!”
他略显怒气。然,整个人却不见任何动作,依旧看书。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崔冬梅当即说道:“那日司宝库之言,以及那日宁安殿之言,句句深思熟虑,若是陛下应了我,想如何责罚都行。”
杨恭气得发笑,“崔二娘子,你觉得我不会责罚与你?”
崔冬梅断然摇头,“没有没有,万万没有。”
“在你眼中,婚事便能如此随意么?”
杨恭说话间,直勾勾盯着崔二的眼睛,仿若要从那双如水的眸子当中,看出个什么来。
“臣女,我……世间男子,都比上不陛下,他们,他们,我都看不上。”
饶是努力稳住心神,崔冬梅这番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崔冬梅说罢便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恭。她双手相互搅动,分外紧张。
她存了报复之心,如此龌龊,在杨恭的灼灼视线之下,无法坦然出口。稀里糊涂说了这话,她对陛下有意。
她低头的模样,落在杨恭眼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虽然早年有个未婚妻,却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话,这好似对他有意的话。
甫一入耳,杨恭有些错愕,一张面皮微微抽搐,险些忍不住。
待平稳下来,他朝崔冬梅看去,因她低头,只能瞧见微微凌乱的额发,散落于幽幽光亮之下。在朦胧的视野中晃荡,越发看不清楚。
寂静半晌之后,杨恭问:“你可知你适才之言,是何意?”
他想,她不过是个毛丫头,哪里知道男女之事。
越发暗淡的光亮之下,只听崔冬梅低声道:“陛下是这世上最伟岸的男子,臣女自认配得上。”
空旷寂静,无边的寂静。
又是许久之后,杨恭沙哑着嗓子道:“男女亲事,落定便不能反悔,这个,你也知道?”
“心之所向,自然无悔。”
崔冬梅这张小嘴,抛开最初的迟疑之后,漂亮话张嘴就来,不用思考。
杨恭噎住,嘴角微动,似在搜寻可用的言语。
“风云诡谲,成王定王盘算不断,太子早立……你,你这知道?”
难得难得,世间难得。杨恭这人,前半生不是沙场走马,便是朝堂训斥百官,而今竟然有了结巴的时候。
崔冬梅抿唇一笑,“我知,九死不悔。”
杨恭此时才醒过神来,状若老父亲一般提点崔冬梅。
“你还是个小姑娘,找个年岁相当,与你情投意合的男子,才是正当之理。我长你不少,你如此这般执着,有的是你后悔的时候。”
这话软和至极,虽然是拒绝之言,却带着担忧和提点。
崔冬梅:“陛下这是再用自己的想法,思考臣女之事。陛下不是臣女,即便是知晓臣女所想,也不能想臣女所想。因为陛下所想,出自陛下的过往,而臣女所想,出自臣女的过往。臣女自认在这京都,家世品貌,也就比不过几位宗亲郡主,这般小娘子,还不能依照心意行事么。
我想,我能。”
杨恭辨无可辨,“你还小。”
“我不小了!此前陛下还说,臣女长大了呢。难不成陛下自己的言语,也做不得数了。”
杨恭:我现在有些乱!
杨恭:第一次被人说喜欢我诶,有点子激动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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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