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和话音一落,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间掌声雷动。
戚瑶面色却是一点点苍白下去。
几乎嵌入手心的指尖越收越紧,在一片恭贺称赞声中,小红站起了身,开口却非谢恩。
“父皇。”被聚焦在众人目光中,戚瑶面露迟疑,道:“儿臣谢父皇恩典,只是儿臣羽翼未丰,正是应当加紧历练之时,日后才好为父皇分忧……故而,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话音落下,整个宴席瞬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大臣们或惊讶或皱眉看着戚瑶,诧异于太子竟敢在圣节忤逆圣上的同时,谁也不敢先出声议论,俱等着戚和的反应。
坐在高首的帝王面上笑意渐渐冷了下来,但并未立即开口说话。戚和微眯起眼眸审视着低眉恭顺的戚瑶,直至将人看得脊背渗出冷汗时,才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道——
“羽翼未丰?”
语气很平静,戚瑶却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身子。
她是多少知道些戚和的习惯的,倘若他直接将不快挂在脸上,结果兴许还有一丝转机。最不妙的,是同此刻一般喜怒不辨的模样。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戚和冷笑着又开了口:“太子的意思,是还觉得现下拥有的不够?”
“不是的父皇,儿臣……”
“想飞得再高些,好直接早早替朕担下皇位的担子是不是?太子,朕看你不是羽翼未丰,倒像是是翅膀硬了!”
话落,酒杯被重重掷落在地,滚落到戚和坐着的雕有苍龙盘海的紫檀宝椅之下。
酒杯发出的“哐咣”声俱落在众人耳中,原就压抑的气氛愈发冷沉。
额上渗出的汗快要划入眼中,戚瑶闭了下眼,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蜇疼。
在生存受到威胁的关头,戚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
便是她与殷怀玥真被赐了婚,只要她在大婚前尽快逃出宫外,也还是有一线生机。
如此想着,戚瑶沉下一口气,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正欲谢恩,却是有人先开了口。
“陛下。”殷怀玦不知何时也从席上起了身,他施了个万福礼,道:“怀玥倾心于殿下,殿下平日待怀玥也是极好的,我想陛下赐婚一事,殿下应是欢喜的,只不过殿下性子腼腆,许是太过紧张,这才一时犯了糊涂。”
殷怀玦刻意将音色放得轻柔,他那张面庞生得实在过分美,加之仪态端庄得体,整个人如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说话而已,便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戚和没有打断,亦未呵斥,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层关系。
但不论如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自然不可能将不快迁怒到殷怀玦身上。
于是他面色稍霁,点头道:“还是怀玥识大体。”
说罢,又将目光冷冷扫至戚瑶身上,“身为太子,感情之事尚且如此扭扭捏捏,还不如怀玥一介女儿身有胆识,叫朕如何放心?”
“……儿臣知罪。”
即便戚和语气再对戚瑶如何不满,此时也没有一个官员敢应声附和,个个屏息凝神安分坐着,只怕引火烧身。
僵持之间,反倒是戚和身边的万贵妃先开了口。
她软弱无骨似的揽上戚和的手臂,掐着娇嗲的声音道:“陛下息怒,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可莫要因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
说着,涂着丹蔻的指尖虚虚拂过案上皇子公主献上的礼物,道:“陛下瞧,几位皇子的贺礼如此用心精巧,不就是想让陛下开开心心过个生辰吗?”
话落时,她的指尖刚好停在戚愈所献的水晶龙形佩上。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
戚和看了身边娇媚的宠妃一眼,并未说话。
底下的大臣则纷纷替万贵妃捏了一把汗,觉得她实在是恃宠而骄蠢的厉害。
自从先皇后崩逝之后,戚和便再未立后,眼下整个后宫是万贵妃主事不错,但于这般场合还敢开口,怕是有些高估自己的斤两了。
众大臣正如此诽腹,却是听见一声朗笑声响起,戚和道:“爱妃说的有理。”
众人不免惊讶抬头,却发现戚和笑意未达眼底。
案上摆满了珍稀宝物,可即便如此,那水晶龙形佩依旧惹眼,俨然是其中最精美的。
戚和将目光自其上收回,继而随意般落在戚瑶身边的戚愈身上。
这个被他刻意冷落的皇子。
缓缓凛起眼眸,戚和开口道:“愈儿,你来说说,今日之事究竟是太子不该,还是朕小题大做?”
闻言,戚愈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那声“愈儿”叫他遍体恶寒。
万贵妃却是很欢喜,不单是因着这声“愈儿”,还有戚和的这个问题。
她心想这问题对她再有利不过,也不难回答——只消一口咬定是太子的问题,毕竟谁嫌脑袋多敢说陛下的不是呢?如此一来,既能恭维一番讨圣上欢心,又能光明正大地打压太子。
她的得意几乎是七八分都写在面上,只不过一些了解戚和的大臣想的便不这么简单了。
譬如与她关系不清不楚的孙承平,此时看着戚愈的方向,面色有几分凝重。
万贵妃美则美,实在是没什么脑子。只希望他千方百计想扶持的戚愈放聪明些,莫要和万贵妃一般没眼色。
事实证明,孙承平于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只见戚愈站起身来,许是他眉眼过分凌厉,高过戚瑶大半个头的身量叫人联想到修长的剑身,透着一股锋锐的气息。
哪怕众人一向知道三皇子各方面出类拔萃,确是一把被蒙尘的宝剑,也不由得怔了怔神。
只见他垂首敛眉道:“父皇为皇兄赐婚,乃是成人之美,此事皇兄确有偏颇。”
话到此处,戚愈顿了顿。
认为他必定是在思索如何继续说才能尽最大程度抹黑太子,不少太子党又是不屑又是气愤。
戚愈的下言却是出乎众人意料。
余光瞥到戚瑶已经久立的单薄身影,戚愈薄唇轻抿,他道:“不过……儿臣以为,皇兄素来心怀社稷,一片赤诚之心。今日大约是饮多了酒水,才一时失言。”
闻言,戚瑶一愣。
席间众人也是十分惊讶,他们自然不以为戚愈会如万贵妃一般愚笨,但也着实未料到他竟半句也不提戚瑶的错处。
至于那句“饮多了酒水”……太子立得挺直稳当,像是喝醉的样子么?
各自猜测之时,戚和并未再问什么,只定定看了戚愈那张并不与他相似的清俊面容半晌,不冷不热道:“坐吧。”
“谢父皇。”
戚愈坐了下来,眉头在察觉到戚和目光收回时缓缓松开,却在下一瞬又因着那令他厌恶的声音蹙了起来。
戚和打量着案上的水晶龙形佩,忽然道:“今日的生辰礼,三皇子有心了,赐寿酒。”
闻言,众人心下微微一惊。
陛下这是……对三皇子添了几分重视?
孙承平不这么想。
以戚和的性子,如此简单便对一个人重视是绝不可能的事。不过,相较于往日而言,戚和对戚愈倒是大约真有些改观。
毕竟,在玉妃被废至今,他同戚愈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冷落之明显甚至叫人以为他忘了这个儿子。
思及此,孙承平才对戚愈颇为满意地安下了心。
只是万贵妃便不一样了,看着戚愈饮下戚和赐的酒,她只气愤他的无用。
她心道这小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放着那么好的机会不抓,竟还替那太子说话。
废物!
她一眼又一眼朝戚愈飞去眼刀,偏对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便是偶有的几次抬眸,也都落到了戚瑶身上。
万贵妃更生气了。
然而不等她消气,便听戚和看着仍旧垂首站着的戚瑶道:“既然怀玥与愈儿都替你求情了,此事便揭过吧。待宴后命钦天监择个吉日,尽早开始准备。”
戚瑶这次没有再犯傻,恭敬应道:“是,儿臣谢父皇恩典。”
“好了。”戚和不再看她,朝方才停下的乐坊司舞女乐师的方向颔了颔首,“继续。”
闻言,戚瑶这才心有余悸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不坐下?”她正在平复心绪,殷怀玦的声音自侧方传来,“殿下站得住,怀玥可是累了。”
说着,径自落座。
语气虽说不上好听,但动作间并未显出躁意来,依旧悦目。
戚瑶顿了一下,见大臣们的注意力渐渐不再集中于自己身上,便也落了座,朝殷怀玦道:“阿玥,方才多谢你。”
如殷怀玦想象的一般,戚瑶向他道谢的感觉不错。
先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爽一时之间有了倾泄的出口。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照样挂着恰到分寸的笑意。
挑了下眉,他道:“殿下不必谢我,毕竟……”
他低低一笑,眸中闪过戏谑,“连自己将来的夫君都不帮,怀玥还要帮谁呢?”
此话一出,戚瑶原本长长一段的道谢尽被堵回了喉中,一时顿口无言。
她现在的情境不上不下,实在不知如何妥善处理好这婚事。
语塞半晌,她只得挤出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负心汉的一句话:“阿玥,你现在也知道我不喜女子……但既然父皇已经下旨,无论如何,我以后会待你好的。”
当然,不是夫妻间的那种好。
说罢,便匆匆收回视线。
只是下一瞬,便听殷怀玦带着轻佻笑意的声音道:“我会让殿下喜欢上我的,早晚有一日。哪怕殿下是……”
殷怀玦语气暧昧的咬着最后两个字,缓缓道——
“断、袖。”
他忽然间期待起来,等狗太子权势尽失只剩下他陪在身边,慢慢发现身边的人是他“喜欢”的男儿身,然后得知自己是被他戚家处处打压、早该死在战场上的殷家嫡子……
殷怀玦缓缓勾起唇来,敛下眸中短促光芒,抬盏饮下一口酒水。
戚瑶自然将她那句话听得明白,瞬时倍感压力,可又暂时想不出万全之策,索性咬牙维持着如常神情,假装没听见。
静坐片刻,等调整好心绪,她才朝另一边的戚愈看去。
“阿愈,方才……也多谢你。”
戚瑶对戚愈的道谢真心实意,戚愈肯帮她着实令她意外。
倒不是说她不信戚愈的为人,只是万贵妃必定不愿意见到事情如此发展。戚愈在此种情况下还替她说话,这让她很感激。
十分巧合的是,戚瑶正想着万贵妃,万贵妃的视线便也朝戚愈投来,明显到让戚瑶都有所觉察,朝高首处看去。
只是在撞上她目光的那一刻,万贵妃很快换上妩媚的笑容。
戚瑶将那双狐狸眼中一瞬而过的怨恨收入眼底。
看来,这万贵妃对她成见颇大。
“不必。”思忖间,戚愈的声音响起,清清冷冷的,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声线,他并未抬眸看戚瑶,只是道:“皇兄不必在意。”
惜字如金,略显疏离。
不过戚瑶并不介意,这样的戚愈她也很喜欢。
在母妃被废、经受多年的欺辱之后,戚愈还能如此心怀善意,如此坦率干净,已是十分难得。
只是戚瑶此时并不知道的是,眼前少年的善意分人,干净亦是伪装。
她此刻也并不知晓,万贵妃目光中的怨恨不止针对她一人,还有戚愈。
***
次日。
圣节宴会结束,诸使团再歇一日,便该启程返回。
这最后一日多是准备行装,由礼部到四夷阁打点,戚瑶因此难得闲了下来。
上午看了会儿书,戚瑶稀奇地觉得自己闲下来无聊,又念着昨日戚愈帮了忙,便想着给他带些东西去好好道谢。
顺便,看看戚愈平日的生活如何。
挑了个漂亮的剑穗,叫守福装了些糕点,便往承乾宫去。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承乾宫门口,戚瑶对立在门外的宫女道:“与万贵妃通报一声,孤来看望皇弟。”
“这……”那宫女面露迟疑,“回太子殿下,贵妃娘娘现下到宫后苑赏花去了,大约要一个时辰后才回来。”
“如此……也无事,孤只是给皇弟送些东西,等万贵妃回来你告诉她便是。”
“阿愈住北殿对吧?”
说着,便领着守福要往北殿去。
那宫女急得连唤了两声“殿下”,待戚瑶转过头,却又支支吾吾不敢说出阻拦的话来,眼神闪烁,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戚瑶料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冷下神情来质问:“出了什么事?”
“不、不,没有……”
“没有?”戚瑶哼笑一声,“孤亲自去看。”
说罢,大步往北殿去。
宫女的几个宫女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焦急的神色来,“去,快去禀告贵妃娘娘!”
半盏茶后。
戚瑶推开北殿殿门,入眼便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寝间。
因陈设太少,整个房间显得空旷又冷寂,戚瑶怔了一下,顿时有些心疼。
让守福在外候着,她带着东西迈步进去,“阿愈?”
没有人回答。
戚瑶的声音甚至了些微回音,简陋却干净的房间内,她嗅到一丝血腥气。
夹杂着中药的味道。
想起宫门处宫女闪躲的眼神,戚瑶心下有不妙的念头浮起,她边唤着戚愈的名字,便快步朝里间走去。
饶过屏风后,骤然被眼前所见惊得僵在了原地。
式样朴素的床幔之下,少年只着里衣趴伏在床被之上,脸侧着向里,戚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一定痛苦极了。
因为戚愈那薄薄一层里衣根本掩不住伤,正有血不断渗处,染透雪白的里衣,在其上映出触目惊心的道道血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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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