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穆不敢再喝莫静的茶,只是捧着热茶暖手。
“所以陵东王和衡阳王的诏书都是假的?”他依然大为震惊,但是陵东王和衡阳王手中的诏书都是宫中御制,就连宫中太府都勘定无误。
莫静缓慢搅拌着炉中沸腾的热茶,安静听江穆滔滔不绝地说起。
他觉得江穆不像是大夫,倒像是坊间的说书人。
江穆说得口干舌燥,莫静就正好端起热茶盛在青瓷盏中,推到江穆面前。
“这茶……”江穆的目光在茶盏中徘徊,不太确定地问,“有毒吗?”
“当然。”莫静嗤笑。
听见这话,江穆才放心地喝茶。
等江穆喝完茶又将青瓷盏放在案几上,便问莫静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一边说着时,江穆还左右张望:“怎么没有看见我们子宜?”
“子宜睡了。”莫静捻起茶盏倾斜捧在掌中,莹莹烛光映出茶盏底部的红色篆刻,“你又准备何时离京?”
“师父说……”江穆吞吐不决地开口,“从京城到青州山高水长,我送你和子宜回去吧。若你们没能顺利回到青州,我也没脸回去见师父了。”
莫静觉得他这话说得有趣:“你不是大夫吗?你是赶尸人?”
江穆一时语愕:“我,我从小就跟着师父行走江湖。”
不过江穆所言也是在理,莫静不希望在路上出现任何意外,影响到子宜的转世。
他便说等到大年初五启程。
这几日京城必然会严加巡逻搜捕,也就只有鬼魅能在这个时候将人弄出城。
“不过你准备怎么处置他?”江穆回头看了一眼被布盖住的周晏青,虽然他这样就已经很像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了,但这人的存在本身就让江穆忌惮不已。
“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莫静用香引点燃了一炷香,便递给江穆,“好闻吗?”
江穆不明所以,低头吸了一口气,只感觉一阵很特别的气味灌进鼻腔,他便想要细细辨认一番:“好……”话音还未落,江穆就双眼一翻倒在地上。
好闻就对了!
莫静捡起那掉在地上的香炷,满意地轻笑着。
他要如何处置周晏青,也还轮不到别人来插手。
因尚在京城,为了避免再出意外,还不宜过早与周晏青撕破脸皮,以防鱼死网破。
但如今既已拿捏住了周晏青,也无须担心他可能还会跑掉了。
周晏青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觉得头痛欲裂,就像是被车轮碾碎又重新缝合起来一样。
勉强睁开眼看见的就是没有一丝光亮的房间,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何处。
摸索着起身,周晏青一边回忆起晕倒之前的事情。
“你醒了?”听见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周晏青试图循着声音寻去,就看见一盏油灯在夜里亮起,来者端着灯进来,“大人可还好?”
周晏青才辨认出来者:“莫先生?”
莫静端着油灯走到床边:“大人昏睡了一天一夜。”
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周晏青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了茶阁。
“外边下了好大的雪!所有人都在找大人。”莫静的声音就像大雪中卷入风沙,陈酿中带着干涩。
“是你救了我?”周晏青才将断裂的记忆接上,莫静说是他的旧友将他带过来的:“大人可识得青州的江小神医,江穆?”
周青晏犹豫片刻便点头。
他记得江穆此人是京城尉举荐进宫的,但在次日楚绥就病重驾崩了,这几日宫中人心惶惶,太医署也是一片混乱,再加上后来陵东王和衡阳王联合京官举乱,后来便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这江小神医如何会救他?
见周晏青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莫静已是先一步说道:“江小神医如今住在客栈。外边正是风声鹤唳,大人不妨先在小店暂住几日?”他很确信周晏青是走不出去的,只要周晏青离开茶阁就一定会被外面四处巡逻通缉的人抓走。
“我在此可能会连累了先生。”周晏青不知江穆和莫静的罐子里卖的什么药,斟酌了一下便说道。
“大人放心,鄙人自是有些本事的。”莫静垂眸轻声说。
将周晏青藏在茶阁里,屋外依然是大雪纷飞。
寻常百姓不知道朝中变局,只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而官差也在挨家挨户搜寻。
如今衡阳王及其部属管控了京城,想来寻常百姓若想要进出城门都不易。
听见屋外大雪簌簌,莫静依然坐在案后闭目弹琴。
安魂曲,今夜安魂今夜眠,不见明日长安城。
和缓的琴音流转悠然,空旷安恬。
屋里焚烧着香,袅袅雾色弥漫。
子宜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看见周晏青应该是被满屋的香雾迷晕了,如今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
子宜就苦恼地思考起来。
燕儿姐姐说这个人很好吃,吃了之后对小鬼们的身体好。
这个人……闻起来好像真的好美味……
小鬼受到诱惑欣喜地凑过来,上下打量,就尝试在周晏青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好美味!小鬼惊喜得快要喜极而泣了。
周晏青也在这一刻骤然惊醒。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见了很多早已故去之人。
他梦见他的母亲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背影被落日晕染得萧条凄凉。他早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面容,只是看见母亲摇摇头说对他很失望。
他梦见他的养父老淮安侯周叙,这个卧病多年的老者在临终前跟他讲述的,还是他年轻时和永宁长公主跑马南山的故事。
他梦见年少时为他启蒙的老师,只是在他进京的前夕老师也不在了。
再后来……
梦已经渐渐模糊,从和楚毓相识后的那四年也是记忆中色彩最鲜活的时光,梦中是最后一年的初春他们在淮安的杨柳堤上相会,他们将祈愿白头的娃娃埋在庙中。
那夜在情迷意乱时,楚毓问他,如果我们有孩子,你会爱他吗?
“当然。”那时周晏青虔诚地亲吻他,“我会像爱着殿下一样爱他。”
突然间大风和雪狂灌,三月春光倾覆,楚毓也消失不见了。
周晏青推开门,就看见长长的白绫从房梁垂下来,楚毓双目紧闭的悬挂在白绫上。
将楚毓从白绫上抱下来,他早已经没了气息,颈脖就软软的垂落。
死去的娃娃就从楚毓的腹中爬出来,满身都是鲜血。
小鬼张开嘴,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齿,就对着周晏青撕咬。
他也是在这一刻从记忆的噩梦中惊醒。
刚醒来就感觉右手阵阵剧痛,就好像真的被梦中的小鬼狠狠咬了一口。
但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也还是完好无损,只有疼痛感是最真实强烈的。
子宜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美味的人竟然会突然醒来,随即想到这些人是看不见鬼的,顿时又放心下来了。
浓重的迷雾还在屋里不断弥漫着,周晏青再次抵不过迷香又闭上眼睛睡去。
小鬼跃跃欲试地凑过来,思考着这么美味的食物不知道爹爹喜不喜欢吃。
正想着时,小鬼就突然感觉自己被抱起来,立刻心虚地垂下头,就像偷吃零食的小孩被当场抓住:“爹爹。”
“他很危险!不要靠近他!”莫静皱起眉脸色严肃地教育小鬼。
子宜从来没有见过爹爹这么严肃的表情,立刻疯狂点头:“爹爹,我再也不会了。”
抱着子宜出去,小鬼就将头枕在莫静肩上,决定争取坦白从宽:“爹爹,刚才我吃了他一口。不过子宜以后绝对不会再乱吃东西了。”
“以后不要乱吃东西了。”莫静摸摸小鬼的后脑勺道。
子宜毕竟还太小了,年纪小的孩子很难管住嘴,而小鬼的天性会让他们对有因果的人产生强烈的食欲。
但是真让子宜把周晏青吃掉了,最紧要的一味药就没有了。
小鬼真是不让人省心的。
被抱在怀里,子宜又开始发困地揉起眼睛,就贴在莫静肩上打着哈欠。
“乖宝,安心睡吧!”莫静轻轻抚着小鬼的后背,哄着小鬼睡了才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等屋里的迷烟散尽,莫静才重新续上一炷迷香。
只有无法动弹的人才不会坏了他的计划,就让周晏青先长长久久地睡着。
莫静继续坐在案后弹着安魂曲,夜里的风雪混入了琴乐之中。
周晏青再次进入了梦魇之中,依然是在三月春风的澜河边,那是他和楚毓的初相见。
最初他接近楚毓就是别有用心的算计。
他的养父淮安侯和他的母亲将他和皇子调换身份,他背负着母亲和养父的遗愿进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襄助穆妃之子宁王继位。后来宁王夫妇相继离世,他们的辅助目标变成了年仅五岁的小宁王。
他本不应该接受了楚毓的爱意,更不应该逼迫得楚毓最后痛苦自杀。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而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的报应。
在梦的尽头,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睁开眼就看见楚毓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走过来,温柔地笑着将他开膛破肚:“我儿说你闻起来很可口,那就用你来做点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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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