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风说完,雪公子轻轻一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枝梅花,雪公子道:“今日得中彩头者,将以此物为信。”
声音似从寒瀑浸过似的,抹去了四周浇浮的热意。
可也不过片刻,楼下便响起了喧然不觉的叫价声,却也还算有序,只是枕风轻咳一声,叫静了场子,只见他温雅而歉意地笑了下,补充道:“此次与以往不同,起价黄金五百两。”
一楼顿时炸了锅,但来客们似乎渐渐回过味来,所有这一切原来是魏掌柜的把戏!
之前发的花帖里的确言明了价高者得,且与以往不同,以往是买断制,付足了银子头牌便脱离了念韶华,入恩客府,而今次只是一宵的价格,是而私下里他们都计算好,白银一千两定能将人拿下。
谁知这起价便是如此!足足翻了五倍之多!让人顿觉挫败,有人便欲将恼意撒在当场。
见有人要闹事,枕风便缓缓走下楼梯,一边走一边侧着身拍了两下手,一楼的二掌柜们便凶神恶煞地站好列,齐刷刷将袖子半卷起来,露出半截花臂。
吵闹与不满的声音便息了一半。
枕风边下楼边道,“诸位远道而来,魏某不胜荣幸,之前未言明,是未曾想到大家这么捧场,为了答谢诸位,凡今日到场者,皆可领取春晓酒一坛。”
念韶华的春晓,是这些人心中难得一见的好酒,有价无市,如今说赠了便赠了?转念觉得竞不得头牌也不那么难受了,况且也确实是因为囊中羞涩,付不出黄金五百两,如今偏得了这听说可以助兴的酒,很多人便转而为喜了。
一楼一些颇有财力的富商仍愿一战,但在黄金八百两之上再无人叫价。
此时,街边上灯,夜色渐浓,楼内中场过半,一楼的竞价结束,二楼终于有人举了牌子。
一个时辰有余,雪公子便带着他的银色面具,静默地看着人群,易欢却觉得他看向之处,就像看着一群为了一粒糖而激烈打架的蝼蚁,而他背对着的几位贵宾,无非也就是几只颇有战斗力的蚁将军。
他想了想,他不喜欢蚂蚁,也不想当蚁将军,这局,不掺也罢。
易欢看着一旁跃跃欲试的邢枫,尚未泯灭的良知让他试图开口拉一把这二愣子,然对方着魔的样子又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便觉得不必费这个唇舌,便抬了抬袖子,拾起玉骨扇,给了斜月一个扯呼的眼神。
只是刚要起身,二楼这边又起了变故,枕风刚在一楼得闲引了口茶,座还没落稳,二楼四位贵宾中的其中两位便起了冲突,当然不包括准备离开的易欢,还有二愣子邢小公爷。
这起冲突的两位,一位是安西节度使——府上的管家,一位是胡勒贵族,斜月耳语易欢,“这位应是胡勒二王子,此次作为胡勒朝贡的使节而来,其地位不言而喻。”
但两边都有不死不休的架势,枕风刚反应过来,正带着人上楼驰援,心里头还在疑惑着,今日莫非选错了日子,怎的让人这般的不省心,再看楼上,已经从口角变成了肢体接触。
胡勒王子和老管家你一拳我一脚,来往招呼,没人敢近身阻拦。管家年纪大但个子高,王子个子偏小,但年轻,两人的模样让易欢想起了互相掐架的斗鸡。
啧啧,真是掉价。
念韶华是什么地方,有心人微微一查便能将闹事者查个底掉,明晨大街小巷便会传出这桩闹剧的始末,传开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只是打架的人都没想到这一层,易欢看着此时已经攀上两千两黄金的出价,他想,若这架没掐起来,价格看来还是要往上飙的,便忍不住往正袖手旁观的人那里多瞧了两眼。
邢枫那个二愣子偏偏在此时插了一句,“我出三千两,你看还有机会吗?”
易欢目光还未收回,便脱口而出,“三千两少了。”
声音不偏不倚落在方圆二尺处,恰逢那人怕沾上尘土后退两步,踏入这方寸之地,于是恰好听了一耳朵。
雪公子侧头问,“哦,是吗?”
这一次,浸过冰瀑的声音似乎是从水面扬起,碰上了石缝间的兰草,便带上了一丝微温的鲜活。
易欢耳朵莫名烧了一下,抬眼处迎来打趣的目光。他想,现在扯呼还来不来得及?
胡勒王子年轻,反应快一些,眼见着掌柜的越来越近,便退出了战斗圈,回头间像豺狼一样,将目光锁在了雪公子身上,目光中透出了穷凶极恶。他往前两步,用上他擅长的摔跤术,直接扑向雪公子。
他想,中原人重视名节,就算是南风馆的头牌,被他沾了便脱不开了,到时他再用无尽的金银买断他,然后与他……脑中闪过某些画面,刺激得胡勒王子眼中充满血丝。
易欢暗道不好,伸手将雪公子向后扯了一下,起身将玉骨扇尾狠狠戳向对方腹部,然后迅速补了一脚,便后退着开跑,穿过近旁的门廊,沿着走廊小跑一阵,将疾驰而过的风与吵嚷不绝的人声都抛在身后,终于,眼前出现一间半敞开的门,于是想也没想往门里钻去。
回身便发现,他手上还抓着一个人的手臂,一路下来,易欢全然没有注意自己没有松手,他甚至都没顾得上斜月,却带上了这么个一看就不像善茬的面具男。
易欢蓦地松开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见着眼前的光线慢慢窄了,变成束,变成线,最后消失,原来是身后的人把门关上了。
有声音低低道:“别出声。”
他应是转过了身,不然,易欢不会听到这般清晰的呼吸声。
于是易欢向后退去,却暗道一句不好,是他猛然撞在了屏风上。
这里雅间有的便设有这样的屏风,是为了方便身后恩客行事的,他们进入的便是这样的房间。
雪公子身手扶住他,以免人连同屏风一同向后倒去。此时两人姿态,就像是门与屏风将他们一同圈禁一般。
黑暗中易欢视力极好的。小时候他眼盲过一段时间,就是那段经历,让他对黑暗适应良好。但同时,黑暗放大了他感官的敏锐,他明显感觉到对方一瞬茫然,紧接着低头看向了易欢的头顶。
他问道,“你觉得我值多少?”
这人就是这么和人打招呼的?这个时候不应该说一声“你好”,然后知趣地向后推开吗?
易欢微微屏了呼吸,身后是一扇薄屏风,他轻易不敢向后靠去,没有支撑,他只能勉力站着。与面前人的距离便又近了几分,易欢觉得周身微热,他静默一息,才缓缓出声,声音比平时却低了三分,他回答,“依本王看,不值钱。”
雪公子似乎没料想得到的是如此答案,外面有枕风摆平一切,他便忽然有兴味与眼前人逗趣,之前的计划节外生枝了,却也不能责怪枕风选的日子不好,今日变数太多,眼前这人算是一个。
“怎么个不值钱法?”雪公子低下头,额头隔着面具落到易欢额顶,若是去了面具,也不过是个近距离的审视罢了。
可银面具微凉,激得易欢微微颤抖,他微微阖了下双眼,然后倏然睁开,心下一横,将手放在了雪公子的腰间,摸了一下顺带掐了一把,只是没能掐动了。
“硬成这样的,不值钱。”易欢嗤笑一声,紧绷的肩也渐渐松了开来。
然后他感觉到雪公子后退一步,额顶的冰凉也跟着移去了,易欢心里蓦然一松。
易欢内心微哂,这位雪公子才不是魏枕风找来的什么头牌,真正的头牌是懂得回应的,他这是什么反应?
所以这位面具男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目的?
莫非是细作?
若是将此人提了,交到太守府上,似乎能得到一笔不小的赏银,同时能让自己的风评有所好转……不行,还是让邢枫替我把人交了吧,这种好事他是万万不能碰的。
可是等他要拿人的时候,易欢只听到吱呀一声,他能感觉身前空了,继而摇晃的灯光涌入眼帘,眼前逐渐明亮,雪公子却已不见踪影。
他快步出门抬头看去,对方连一片袍角的影子都未留下,只剩下带起的风吹晃了的灯笼,在他眼前发出吱悠吱悠的声音。
这就跑了?还挺纯情的。
可摸都摸了。
他低头一看,一枝梅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他将梅花拾起,轻轻插在廊下的花瓶中。
易欢回到前堂时,枕风已将双方安抚,他得空看向独自出现的承嘉郡王,小王爷一副与平日无异的慵懒样子,只是神情多了一丝鲜活,嘴角挂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他识人无数,怎会无法发现这微妙的不同,再加上手下明明与他说,当时一同离开的还有雪公子,他心里便暗道不妙,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雪公子委屈地拽着小被子,如泣如诉的模样。
他晃晃脑袋,清空这杂念,他想,定是今日事情太多了,怎么思绪跑偏成这样?好歹还留着一丝理智在,知道主子定不会被人欺负了,他迅速扫视两眼,放下心来,两人一起,谁欺负谁还不知道呢。
枕风恭敬地上前道,“今日惊了王爷,枕风这厢赔罪了。”
易欢摆摆手,表示不甚在意,“你家头牌跑了。”
枕风嘴角抽了抽,险些失态,他收敛表情惋惜道,“今日之局面,实乃魏某所未料及,留不住的人,就让他走吧。”
易欢看向他,安慰道,“无妨,总比到我手里去了强。”
毕竟风闻承嘉郡王府的偏门总是抬出些白布扇着的东西,听人说,好些都是念韶华的公子。不过这都是暗地里的传言,本人这么一说,好像证实果真如此一般。
枕风苦笑着将这位爷送了出去。
邢枫在门口一见易欢,招呼着要一起下馆子压压惊。
方才易欢拉着人跑了,后面一大帮人也跟着跑上来,场面一度混乱,斜月不忍,便带着邢小公爷贴着边躲开人群,最后躲到了后堂。
他们路过一排酒坛子,邢枫便自取了一坛,这应当是魏掌柜许诺的春晓,他痛心疾首今日又没能抱得美人归,捧着酒坛子难过了一路。
易欢婉拒了邢枫,并从对方手里接回了斜月。今日斜月一人护住了邢子繁和他那个柔弱的书童,却让他独自面对那个冷飕飕但纯情的雪公子,玩忽职守大发了。
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都带了冰碴子。
斜月知,自己下下下月的月银应当已经无了。然后乖顺站到易欢身后。
邢枫便摆摆手道无妨,同时说下回一定登府道谢,现在他已从难过中走出来,一心要去酒楼给自己压惊,便把手里的坛子递给了易欢。
易欢看了看青色坛子,想原来这就是念韶华的名酒春晓。早听闻这春晓酒虽是助兴酒,但若饮用得当,平日里遣兴抒怀也很得宜,便顺手接了过来。
此番折腾下来,易欢也觉得困了,却见梧桐提着灯笼一脸忧愁找来了。
“不看家,在这里做什么?”易欢疑惑。
梧桐走近低声道,“卑职在门口捡到一个受了重伤的怪人,怕惹是非,便前来找主子速归,好做决断。”
看文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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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