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果然下了雪。
翌日天地一片雪白。
宜秋宫内,长琴和雁远正坐在暖炉边打盹。
庄姝这会儿坐于榻上,她右手边案几上放着盏热茶。云映怕她冷手,特地在她手旁放置了一个小小的暖炉。
“良娣歇歇眼,莫要伤了眼睛。”云映见庄姝已缝了半日,不由出声劝道。
庄姝端起案上的热茶,呷了一口道:“后日殿下便要随圣上去邙山,我想今日缝完先让殿下戴着看看,若有不妥,明日改也来得及。”
云映看了眼庄姝手上物件,外一层厚厚的灰黑色貂毛,毛发光亮,这是今年西北的贡品,原是殿下拿来给良娣做围脖用。
见护膝上针脚密集,样式做得越好,云映不由夸赞:“良娣手真巧,殿下定会喜欢的。”
庄姝心里也高兴,捧起一对护膝左看右看,细声嘟囔:“也不知道大小合不合适?”
云映听了便道:“定然合适。”
“什么合适不适合?”
李谡的声音陡然在室内响起,庄姝几人都唬得一怔。
李谡看庄姝飞快地往身后藏着什么,不由蹙了眉,又见殿外一个守门的都没有,问道:“怎的都在屋子里?”
长琴和雁远闻言跪在暖炉边瑟瑟发抖。
庄姝说:“是我让她们在屋内守着。在自己殿中,左不过是咱们自己人,省得她们在外面吹寒风了。”说罢,庄姝站起身迎上李谡问:“殿下怎的这时回来了?”
李谡听了庄姝的解释脸上怒意退散,原只怕底下人怠慢她,既是她给下人的恩典,他自不会多加指责。
便应了她的话道:“今日大雪,圣上下了朝让众人都离宫回府,我便也回来。”
庄姝微微颔首,从一侧窗棂望出去,果然见外面扑簌簌的还落着雪。
“方才说的什么合适不合适?”他明明看见她藏了东西。
庄姝面上一赧,回首冲云映眨了眨眼睛。
云映会意,面上挂着浅笑,她从榻上拿出庄姝欲藏起来的一对护膝躬身递到庄姝身侧。
庄姝捧着一对厚厚的护膝,道:“原想晚些时候给殿下试一试,正巧殿下回来了,不若看看这护膝是否合适?”
李谡看着庄姝手上的物什愣了一瞬。
云映在庄姝的示意下道:“奴婢替殿下戴上。”说着便屈膝,将一对护膝替他戴上了。
庄姝在一旁看着大小正合适,原是笑盈盈的,可见太子脸上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她面上笑意也淡了,心底不禁失落起来。
转而又想太子自小金堆里长大,甚么没见过呢?
这不过是一对小小的护膝而已。
云映见二人不说话,觑着二人脸色,怎的殿下良娣面上一个比一个瞧着不高兴?
她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不由问:“殿下觉得如何?可合适?”
李谡曲腿走了两步,只觉膝上既暖和又便利,便道:“十分舒适。”说完又看庄姝,却见她只静静地盯着护膝,不笑也不说话。
李谡拉起她的手道:“怎的?”
触到她两手冰冷如霜,关切道:“手怎冷成这般?”
庄姝不自在地抽回手道:“不碍事,一会儿便暖起来了。”
庄姝说:“护膝还未做好呢,云映你快取下来,我把余下的缝完才安心。”
云映觑着二人神色,见太子面上神情一会儿困惑一会儿又明朗,接着便见太子亲自卸了护膝问良娣:“这是你亲手给我做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不住看着庄姝,倒看得她招架不住。
庄姝见云映三人都似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谈话,便有些羞赧,一把夺了李谡手上的一只,自顾坐回榻上。
云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开始殿下只当这是司衣局送来护膝,如今知道这是良娣亲手做的,便爱不释手了。
李谡握着余下的一只,只觉手上柔软的触感直击到心底,心也塌了一角。
不免跟着庄姝坐下道:“如何要你亲自缝?”
庄姝睨他,太子分明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殿下若不要便还我,我改了自己穿。”
李谡见她这模样有趣,只说:“我何时说了不要?你替我缝的我自然要一直穿戴着,以后每个冬日都戴着。”
庄姝被他说红了脸,她轻拍了一下李谡伸到她跟前的手,眼中自有几分娇嗔。
李谡见她一手执针线,低着头,又有些不忍,“何不叫司衣局的人做?教你费心费力。”
云映站在二人身边,听殿下这番话简直心急,眼下这关头岂是论交不交由司衣局做?也不怪良娣先前满脸失落。
可她哪里敢数落殿下的不是,只负手立在二人一旁。
此时屋外有宫女掀了帘进来禀报:“殿下,良娣,成钰公主来了。”
二人闻言俱是不解,这大雪天,成钰为何来东宫?
待二人去了前殿,成钰已吃了一盏热茶。
她见李谡与庄姝二人一前一后来了,亦起了身。
李谡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只问:“阿姐冒着大雪来宜秋宫有何事?”
庄姝亦好奇地望着成钰。
成钰面上笑意未褪,道:“我自然是来向良娣讨酒来了。”
庄姝旋即恍然,昨夜说要赠她一坛桂花酿,一早只顾着缝护膝,倒把这事忘了。
庄姝满含歉意笑道:“是我忘了,公主稍坐,我这便让人去取。”
成钰满意点头,“甚好。”
李谡昨夜闻得此事便不大高兴,如今又逢成钰亲自上门,自然面色也是冷淡。
成钰见状,心有愤愤,暗道:不过要了一坛酒,三郎便这般不情愿。
忽地又起了坏心思,听闻二人尚未用膳,索性留宜秋宫用午膳。
庄姝左右看二人,不知这兄妹二人如何,只道:“妾下去安排膳食。”
成钰抬手:“良娣不必麻烦,今日这般雪景,烧一壶美酒与暖锅子最为适配。”
成钰如此说,庄姝便也唤底下人去准备。
冬日天冷,近来无需典膳局每日送食,由宫中厨司自己做。
暖锅子今年也吃了几次,厨司预备起来十分快。
今早又有新鲜的羊肉,厨司片了整整一盘。
时下果蔬不多,但也堆得满满一桌。
三人坐定,云映开了一坛桂花酿,在一旁替几人烫着酒。
成钰初次来宜秋宫,见殿内布局陈设简单又不失清雅,以此推测庄姝必然是个心细内敛的性子。
几次相处,成钰对庄姝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欢。
此时见对面二人正侧头说话,太子望着庄姝,眸中蕴含平日鲜有的温情。
成钰饮了一杯酒,无声掩去唇边笑意。
暖锅子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成钰丢了几片羊肉进锅,不多会儿沸腾的汤水便将呈暗色的牛肉片顶了上来。
又吃了几盏酒,成钰面上红晕渐深,庄姝见状不由担忧起来。
碍于身份她不便多言,只撞了撞李谡的手。
桌上玉盘撤了大半,三人俱饱了,只成钰似极有兴致,拉着二人不住喝酒。
李谡见庄姝招架不住,便道:“你带云映去取酒。”
庄姝知道这是特意要支开她,恐怕二人有话要说,便颔首,对成钰福一礼,往后头去了。
待庄姝离去,室内只余二人,李谡摁住成钰欲举杯的动作,道:“阿姐有心事?”
成钰见他拦住自己,有些负气,“殿下为何不让我喝酒?”
李谡蹙了蹙眉,醉得可不轻。
成钰道:“我知道了,你恼我找良娣要桂花酿,听闻是良娣特酿予你的?嗯……三郎你忒小气,只将那酒做谢礼赠我也不愿!”
李谡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只道:“我唤人来服侍你,你且在这清醒了再回宫,省得阿娘替你忧心。”
成钰呵呵笑起来,“阿娘眼下只愁你子嗣之事,何故替我忧心。”
“此话何意?”
成钰一面摇头一面又说:“阿娘,忧心你子嗣。”又极具恼意地说:“我只寻你要了坛酒你便斤斤计较,你可还记得往日你求我寻阿娘之事。”
李谡见她这般胡言乱语,忙唤了宫婢进来将成钰扶去歇息。
庄姝回来时成钰已被安置,听闻已睡下了。
她不免问:“公主心中似有不快?”
李谡见她两眉拧在一起,只道:“不过为情所困,你我解不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知晓阿姐与驸马近来生了嫌隙。
今日这般,恐皆因此。
庄姝还欲问,李谡却不肯多说。
“方才喝了酒,阿姐醒来恐怕会有不适,你且安排人在外看着。”李谡吩咐道。
庄姝颔首,“妾晓得。”
李谡抚了抚她鬓角,见她两颊也有少许红晕道:“你也下去歇着吧,不过方用了食,一时勿要躺下。”
庄姝又颔首,应一声好。
庄姝见他似要走,便问:“殿下要走吗?”
李谡已唤魏让拿来大氅,道:“尚有公务要处理,晚间再过来。”
魏让将大氅拿来,庄姝亲自替他穿上,二人皆想到那对未做完的护膝。
李谡道:“你替我做护膝我心中十分欢喜,只怕伤了你身子。若你想讨我欢心,不若后日随我一道去围猎。”
庄姝啐他:“谁要讨你唤心。”知他不过促狭她,庄姝亦大了胆子。
李谡果然一笑,道:“好,是我想要讨你欢心。今日我同阿耶说了,后日围猎将你一并带上。”
庄姝眼睛一亮,“殿下所言当真?”
“骗你做甚?”李谡笑说。
成钰直至外间停了雪才醒。
宫女服侍她起身穿衣,待她穿戴齐整,庄姝已等在殿外。
成钰见了她盈盈一笑,问:“我的谢礼何在?”
庄姝诧异,“什么谢礼?”
成钰美目在她身上一跳,见她双眸茫然,只捂唇笑起来,道:“哎呀,就是良娣的桂花酿啊。”
庄姝只当成钰公主吃醉了,回道:“妾已叫人备下。”
成钰同稚子般赌气道:“今日我便带走,省得三郎又反悔。”她侧着头看向庄姝道:“良娣也不必送了,眼下我已好了。”
庄姝颔首却不放心,只跟着她走了几步。
成钰一脚踏进廊下雪中,却见脚步稳当,可见是清醒的,庄姝这才放心。
成钰自顾抱着酒坛,宫人说要替她拿,她却不肯放手,只说这是太子给的谢礼。
她深一脚浅一脚在宜秋宫前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寒风吹拂着她雪白的大氅。
心知庄姝此时必然在身后关切地望着她,成钰勾了勾唇角,心下大快。
元义十八年春,帝后闻太子与太子妃不合,意欲替太子择良娣。
有一事外人至今不知,择良娣期间,太子多番前往成钰公主府只为求公主办一事。
成钰心道:三郎,想必如今你已得偿所愿。
我又来晚了,但是这章写得好开心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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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