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妹言重。”
祁弘晟收敛了眉眼之间最后一丝戾气,然而他的目光仍然像两条乌黑的锁链,深深刺入萧云芷的身体。
“只是不知芝妹深夜来见母后,所谓何事?”
听闻这话,顾芝微微一顿,似乎有些不安,恭谨说道:“臣女归京后,心中一直不安。自家父亡故,臣女颠沛流离,幸亏姑母在天之灵一力庇护,方才让我苟活至今。今夜风大,府中长史又对臣女身份心存猜疑,百般盯梢,臣女方才想到姑母这里上一炷香,求几分慰藉,还请表哥勿怪我。”
她微微垂首,将温婉臣服表达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嫌谄媚,少一分则失去亲近。这是一身倔犟骨头的萧云芷永远也学不会的恭顺作态。祁弘晟心浮气躁,双手又想去抚摸萧云芷被搓磨得红肿的脖颈,去探听她孱弱却倔强的脉搏,可他知道若是这么做了,他掌下这不知好歹的娼妇又要跟他大动干戈,他只能红着眼眸忍耐。
“府中长史仍然跟你过不去?为何不早些与孤说?不过区区长史而已,剐了便是!”
他满眼戾气,与在朝中那谦和到懦弱的太子大相径庭。萧云芷隔着未散去的泪水看向他,心中陌生和恐惧更甚。
而顾芝似乎也没有料到祁弘晟会有如此反应,她屈膝下跪,低声说道:“表哥,臣女恳求表哥,莫要冲动行事。皇上本就对表哥多有猜忌,表哥断不可为了臣女而落人口实。臣女本就是久病缠身,若是能为表哥效力也就了却心事,还请表哥处处以自身为重。”
她这番话说得过分动听,祁弘晟不得不拔开落在萧云芷身上的目光,向她看去,眼里久违地闪过一丝柔和。
“孤知你心意,这些年苦了你了。你放心,孤若事成,定然给你无上尊荣,令你光耀门楣。”
“臣女信表哥。”顾芝迎合着。而萧云芷是头一回听到祁弘晟这番毫不掩饰的狼子野心,心中重重一坠,眼底未消的泪光又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
这对皇位的峥嵘野心和顾氏一门的滔天恨意,祁弘晟从未对萧云芷展示过半分。在萧云芷眼里,她的晟哥胸有丘壑,在朝堂之上处处受制,以平和心态忍受不公和不堪,却和顾皇后一样,是心怀天下,以苍生为重之人。
她从不知道,祁弘晟有这么多恨意,这么大野望,并能为了这些野心,连最亲密的她都欺骗。那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算什么?
祁弘晟这些年对她的百依百顺,对她的倾心温存,到底还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对萧家权势的利用?
萧云芷筋疲力竭的身体又簌簌发抖,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侍卫回报,说是西南邹氏叛乱,太傅遣人来见。
祁弘晟眉心紧锁。他不甘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会萧云芷濡湿红肿的脸颊,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他今夜是要在母后面前好好羞辱这个女人的。他不知道前世萧云芷和祁弘辰这一对奸夫□□是何时背叛他的,也不知道如今这贱妇是不是已经爬上了祁弘辰的床榻。
重生以来,每一日他都精心计较。他做太子时实在窝囊,处处受制,唯恐皇帝发难。他利用重来一回的机缘,终于夺得几分筹码,在得到皇帝漫不经心的准话当夜,就迫不及待将萧云芷绑入府中。
他不会再给萧云芷更多机会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萧云芷的媚术强大,让追随她的痴愚男子百死不悔,不惜忤逆君主!如今他占尽先机,就是要镇压这妖媚娼妇的魅惑手段。
可西南兵乱,是他不得不处理的事。他抬眼看了一眼恭谨小心的顾芝,瘆人的目光回暖些许。
这世上,他信得过的唯有眼前之人。
“你实在不必对孤如此小心。这世间顾家人,唯你我而已,孤除了你,又有谁能信?”
他终于放开了萧云芷,抬手将顾芝搀扶起来。
“孤去见太傅府中人,你身子不好,见过母后,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委顿在远处颤抖的萧云芷,喉咙轻轻抽搐,仿佛沙漠中的旅人压抑着极致的饥渴。他面露厌憎,口中吐出鄙薄的话语:
“这恶妇形容悖乱,烟视媚行,你莫要着了她的道。”
说完,他大步离去,留下萧云芷因为羞辱和愤怒而发出的窒息般的嘶声。
太子一行脚步远去,殿中只剩下沉默寡言的顾芝和狼狈欲死的萧云芷。萧云芷双手还被缚,像一尾被迫裸露在岸边的鱼,任人宰割。她低垂着眉目,拼尽全力掩藏着自己的狼狈。
她是国公府的长女,萧家的明珠。即便她的家族此时已经倾颓,即便她此时的身份已经成了下九流的教坊司妓子,她也不是将伤口现于人前,摇尾乞怜的软骨头。
她垂眼等待着,等顾芝为先皇后上完香,带着看够了热闹的满足和对她的鄙夷离去。
万籁俱静中,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顾芝的脚步很平稳,摇曳的灯光映照着顾芝的身影。萧云芷感受到顾芝正在缓缓地收敛方才被萧云芷一脚踹翻的供桌,用手一捧捧地将飘散满地的香灰收进香炉。
她这番虔诚拘谨的作态刺痛了萧云芷的心,她突然意识到废后的在天之灵正在俯瞰今日的闹剧,而她在昔日长辈面前尊严扫地。她咬住嘴唇吞下一声呜咽,泪水又趁其不备,顺着眼角狼狈地逃窜。
她把头埋得更低,以免顾芝看到。可是她落在地上的泪珠子却与金砖碰出清脆的响动。顾芝整理好供桌,冷声说:
“双手握住绳索,用膝盖承力。若是这么吊上一夜,你的双手就废了。”
她的声音实在不像年华正好的少女,反而清冷得过了分。话语更是冰冷,带着轻微的鄙薄和嫌恶。
可萧云芷按照她的话去做了。她不是不知好歹,明白若是这么吊上一夜,她的手腕就会脱臼,而她如今已经孤立无援,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揽月楼妓子的康健。
祁弘晟更不会在乎。
她握紧绳索,吃力地用疲软刺痛的双膝承受着身体的重量。
“多谢。”
她低声说,企图保全自己最后一丝体面。顾芝不与回应,隔着稀薄的灯光,萧云芷都能感受到顾芝散发出的不屑和厌恶。
等到顾芝为先皇后上了香,偌大的祠堂再次落针可闻,萧云芷只听得到顾芝清浅的呼吸声。不知为何,她也抬起了双眼,看向废后慈和坚定的面容,出声说道:
“顾姑娘,你解开绳索,放我走吧。太子与你有表兄妹的亲缘,一定不会责怪你。”
顾芝没有回话儿。她站起身,再次摆正了香,衣衫吹拂,萧云芷能嗅闻到顾芝衣角的檀香气味。
那也半点儿不像闺阁女子惯用的熏香,萧云芷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是此刻她心绪不宁,无心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再次开口诱导道:
“顾姑娘,你与太子即将成婚,结秦晋之好。我如今光景你也看见了,留在太子府实在碍眼。太子方才癫狂之状你也瞧见了——”
“住口。太子如何岂容你来置喙。”
顾芝突然打断萧云芷,原本已经与萧云芷错身而过的身体回转,定定立在萧云芷身前。
她用手指勾起萧云芷低垂的白皙下颌,迫使萧云芷抬起脸来,露出满面破碎的神色,而这时,萧云芷才第一次看清了顾芝的脸。
对于一个年华正好的少女来说,即便容貌姣好,她也长得过于锋锐,身量高挑,几乎和身型高大的祁弘晟也不差多少,只是她极瘦削,容貌清丽,满面苍白,就连眼眸的颜色都寡淡疏离。
萧云芷被她轻蔑的抵住下颌,感受到顾芝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脏东西一般:
“萧云芷,萧家满门通敌叛国,你父畏罪自尽,你兄长死于乱军。圣上已经下了裁决,你如今不过教坊司罪奴,为何还敢违抗太子之意?你可知太子殿下将你从教坊司领回府中,犯了多大忌讳?殿下乃天潢贵胄,而你不过他足下尘泥,他教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侍奉他左右,于罪臣之女而言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说完,便甩开萧云芷的脸,可萧云芷被她所言激得浑身颤抖,双目模糊,低声道:
“我同你是一样的,顾芝。顾家天大的冤情,即便连当今圣上都作出补偿,这些年来你的苦楚却无处倾诉。我也不信父兄之罪,定是要想法子替他们平冤的。苟且于太子,并非我所愿。他的无情昭然若揭,我亦不求他为我沉冤昭雪,他即日要将你明媒正娶,我该与他一刀两断了。我求你了,顾芝,放我走吧。”
她伶仃的手腕被绳索磨红,面色惨白,嘴唇殷红,双眸之中含着悲愤不甘,熠熠生辉。窗外月影一闪,映出她这一副鬼魅般绝艳的姿容,让顾芝心悸不已。
顾芝突然明白了祁弘晟临行前的叮嘱。萧云芷此人狐媚惑人,不得不防。
她抿了抿一双色泽浅淡的唇,不欲在与这不知所谓,忤逆犯上的女人说道。若不是这女人迷惑了太子表哥心智,指使英明果决的太子表哥不惜背负强抢官妓的骂名,也要将这女人带回府中,又何至于在先皇后的遗像前作出这些荒唐举动?
见顾芝转身欲走,萧云芷更加不甘,她颤声说:“顾芝,我不求你怜悯我。人各有命,我萧家的事用不着旁人怜悯。可是祁弘晟一国太子,对我一官妓作出这么荒唐举动,你这太子妃又如何想?你放我离开,我一定不再见太子一面。过往之事,我只当烟消云散,这样对你我都好,我请求你。”
顾芝在听到“太子妃”三个字后眉头一蹙,可转瞬间又平息了面色,她回身看着萧云芷,声音恢复了冷淡:
“萧云芷,你要我放了你,是要我违背太子旨意,你可明白这是忤逆之举?”
萧云芷一时无话,一双泪眼看着顾芝。她心中隐约明白顾芝说的是对的,祁弘晟是太子,是君主,而她曾是臣子,也是奴妾。太子将她从腌臢的揽月楼带回府邸,无论是羞辱还是搓磨,都是主上恩典。主家发话,从来没有奴婢忤逆的道理。
这便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她也知道,在太子府即便做个侍妾,也远好过在揽月楼里千人骑万人枕。
“可我不愿。”
她低声说道,顾芝极快地蹙眉,实在不愿与这不知所谓的女人纠缠,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