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顾菁之动作微顿,轻轻应了一声:
“是我得知此事,一路追去。殿下这些时日被衙门之事缠得抽不开身。”
“你是如何知道萧婉晴将我带到哪里?还是说,你其实也知道她的目的,是吗?”
萧云芷稳了稳手中修剪云松的刀刃,冰凉的刀尖在光线下闪烁一丝冷光,她看得着了迷。
昨日醒来后,那日的情形一遍遍在她脑海中浮现。她形销骨立,被酷刑折磨地奄奄一息的兄长,祁弘晟冰冷残酷的面容,萧婉晴的残暴和肆无忌惮,还有顾菁之拦住鞭子后,指缝渗出的血。
当她从这场噩梦中清醒,一切隐藏在她泪水中的真实铺陈开来。那日的一切疑点重重,抛开祁弘晟一党的残忍和薄情,她还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
“殿下和我都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无所顾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顾菁之低声说。书房院落里,那哑嬷嬷仍在做着洒扫,笤帚和院内汉白玉石阶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萧云芷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剪刀,片刻后才将其放下,眼中浮现出一抹晕红。
“太子当真好算计。”
她安静地说,在侵骨的寒意中孤立无援。
自打太子失去顾家后,他们萧国公府顶着圣上的不愉,成为了太子府新的靠山。先后逝世后第一个隆冬,国公府为萧家长女设了一个极其奢靡的订婚宴。总角之年的少男少女永结同好,歃血为盟,只等来日,两人共饮合欢酒,白首不相离。
世人都道萧国公愚钝,明知顾氏所出的太子早就失去了圣心,还偏要让自己千娇百宠的长女嫁与太子,上了太子的船。
先皇后故去后,太子表现得庸碌无为,多为朝臣不喜。朝中无人不知,祁弘晟恐怕无法在太子之位上坐稳,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恐怕只差当今圣上的一纸诏书而已。
谁都刻薄,谁都鄙夷,可唯有萧云芷毫不在意。
萧云芷与年少的祁弘晟青梅竹马,她知道为了活下去,祁弘晟如何藏拙,在猜忌他的皇父面前如履薄冰。她明白祁弘晟的难处,体谅他为自保殚精竭虑,她有时会想,若是他坐不上这个皇位,倒也没什么。国公府永远是祁弘晟的后盾,无论他是否是太子。
她执意这样想着,一心一意沉浸到一场青梅竹马,总角之宴的幻梦中去。
直到这场幻梦被祁弘晟亲手毁掉。却原来,这皇位对祁弘晟来说是非坐不可,而她和国公府,不过都是祁弘晟的登天梯和绊脚石。他毫无愧疚地踩着萧氏满门的尸骨,用最残酷的手段羞辱折磨她和她的亲眷,榨取他们的血肉,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皇位。
曾对祁弘晟百般照看的萧国公,与他踏马寻青的萧云恒,与他托付终身的萧云芷,拿祁弘晟当姐夫多年的萧云烨,对于祁弘晟来说,斗不过是尘泥而已。
多可笑。原来人心可怖,竟到了如此地步。
萧云芷不再出声,屏风内一片寂静,只有萧云芷肩膀上雪白的鸽子偶尔发出“咕咕”声。
顾菁之重新提笔,落笔的文字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慢。他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在写了一半的折子上留下一个墨点,最终又废了一张纸。
萧云芷安静不生事,本来是顾菁之乐见的。他年少时家族罹难,满门烬灭,他的奶母哄骗他缠绵病榻的亲妹换上他的衣服,顶了他的身份,而他则被丢弃乱葬岗,再爬出来时,满手都是令人作呕的污血和腐肉。
他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他记得很清楚,那日他在旧京外的乱葬岗抬起头,熹微的朝阳映入他的眼帘,一只以腐肉为食的乌鸦遁入密林,他垂目看向自己肮脏的手,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只从尸骨中爬出来的报丧鸟。
对他而言,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做、不能做的。他已经忘了自己亲人的面容,忘了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替他而死的亲妹,十年颠沛流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活出个人形来。终有一日,他要站在高处,亲手处决所有拦路的人。到那时,没有人会发现他是一只食腐的报丧鸟,所有人都只会跪拜在地,仰望着他,生死由他掌握。
待到那日,他就是个人了。
这些晦涩的念头深深扎根在他的脑海中,成了他新的脊骨。为了这个念头,他不惜一切,不容许自己有半分行差踏错。他会成为太子麾下最顺从的鹰犬,成为太子手中最锋利的兵刃,他会助太子登上巅峰,一生侍奉明主。
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樊笼似的京城,谁都为了权力而来,熙熙攘攘,明争暗斗,所有人都带着恭顺的面具,一切都为了更崇高的利益。
可他赖以生存的金科玉律,萧云芷从来都不屑一顾。
他有时觉得这女人粗浅无比,执迷不悟,有时又觉得她匪夷所思,不堪造就。萧云芷太蠢,让所有她在乎的人和事都浮于表面,她没有带上面具,她的眼清澈见底,真实得可怖,真实得令顾菁之无法忍受。
他鄙薄萧云芷,可在那日他知道萧云芷被萧婉晴掳走时,他竟比太子更先一步赶到,他说不清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但他不该做这样的事。若不是太子近日因朝堂之事忙碌不堪,又因萧云芷之事心烦意乱,或许他异乎寻常的举动已经招惹了是非。
他应当谨慎,可事到如今,他又停住了笔,侧耳听着屏风后的声音。可他们之间不仅隔了屏风,还有几丈远的距离,这让他只能隐约听到雪白鸽子发出的咕咕声。
“是鸽子。前日,鸽子告诉我你已经不在书房了。我方才去寻你。”
屏风后,萧云芷仍然呆坐,但她原本涣散的双眸却重新凝聚,侧耳听着顾菁之的话。
“鸽子是顾家的家徽。祖父选这样孱弱的鸟儿作为家徽,是因为曾经一只鸽子,在沙漠马匪的伏击里救下了顾家军。”
顾菁之低垂双目,漆黑的瞳仁看着面前的摊开的纸张。他面色白得惊人,全然承袭了他那来自西域的母亲的皮囊,但他瞳色却深得可怖,落在他白皙过分的面庞上分外灼人,有一种近乎诡谲的魔魅。
他继续说道:“祖父在时,正逢天下大乱,群雄四起,那是萧家先祖和当今圣上的祖父正逐鹿中原。那时,西域各部见中原兵乱,乘机烧杀抢掠。顾氏一族起于西北边陲,马踏西域,可是顾家军不熟荒漠,难辨方向,便圈养了许多鸽子引路。”
“鸽子是很好的鸟儿。五谷皆食,能辨方向,在沙漠中,亦可取肉分食。”
萧云芷轻轻一愣,不由自主地伸手握住了她肩头胖乎乎的鸽子,像是想要保护它胖嘟嘟的胸脯。那只胖过头的半大鸽子毫无防备,被萧云芷捏得“咕唧”一叫,屏风外的顾菁之抬头看了一眼日光投在屏风上的剪影,微微挑了挑唇角。
“它们极为坚韧。我父年少时带兵剿匪,大漠风沙至,数千人困于荒漠,马匪结盟,意图将我父所率的顾家军主力歼灭。我父在沙漠中困了二十日有余了,食水都用尽。马匪虎视眈眈,我父亲放出了最后一只鸽子。”
“那只鸽子被天上马匪带来的鹞鹰击落,我父亲看在眼里。可两日后,援军赶到,勦灭马匪,带顾家军离开荒漠。那时我父亲才知道,一只断了腿的鸽子将带血的信送到了祖父帐下,那只被鹞鹰击落的鸽子逃出去了,飞回了它的巢。”
“鸽子虽小,食素且不争,没有搏斗天地的本事,但是他们永远会回巢,这是它们刻在血脉之中的宿命。”
萧云芷捧着胖乎乎的鸽子,她的另一只白鸽跌跌撞撞地落在了她的腿上,歪着脑袋,用宝石般的小眼睛觑着她。
它们的毛暖烘烘的,萧云芷的手指逐渐回了温。
“你与我讲这些,是为什么呢?”
过了半晌,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往日有些低哑:“前日,多谢你替我挡下那一鞭。我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恐怕无以为报,若是...”
她本想说若是来日有机会,定然涌泉相报,可又突然停顿下来,血色全无的唇角挑起,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也罢,你运筹帷幄、前途似锦,我又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的。”
她声音中轻微的嘲弄不知如何让顾菁之沉静多年的心微微刺痛,他蹙眉,侧脸在屏风的缝隙中隐现,映入萧云芷的眼帘,仿佛天山上一抹冰冷的雪线。
“殿下很宠你,待殿下功成,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你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他的话如此荒谬,却已经不能引起萧云芷的嘲弄了。顾菁之和她不是一路人,他这样人满眼只有功名利禄,只有权势成就,他看不到屈辱、苦痛和失落的尊严。
“当真有那日,你再来要一份报偿吧。”
萧云芷的话让顾菁之微微歪头,他张了张薄唇,似乎意识到萧云芷话中嘲讽,又说道:
“我不是希求报偿,我那日拦下那鞭,是不想见你受伤。”
不加掩饰的真话突然脱口而出,让他自己都觉得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