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他行至所有考生休憩的墙角,正如溪川所预料到的那样,缓缓开口,“等下还有些问题需要问到各位考生,但避免串供,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人的问,诸位排个队,我们现在开始。”
“等等。”溪川举起手来,“大人,我们都是从各个地方长途跋涉到此地的,这考试还考不考了,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若无法,我们还要急着回家务农呢。”
“是啊是啊,总不能两头都耽误了吧。”一些自山沟里跑来的考生立即应承上。
县令打着哈哈,表示自己并不知晓,一切听皇上安排。
其实说老实点,县令确实是没办法知道,各地科考均由礼部负责,监考老师也有上方指定,他没那个能力自作主张。
但溪川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准确消息,而是为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给他找麻烦,将时间拖的越久越好。
“唉,原来是这样,县令大人着实幸苦,只是我们家还有......”
溪川皱着眉头,从家里地是从谁传下来的,大约几亩,为何早年是这么些亩,现在又成了如此些亩;家里几头牛,是何村何户何母牛所生,又打算与何村何户何母牛配对,小牛犊如何养护;到家里种了什么,需多久成熟、如何收获......
然后通过各种方式攀扯爹娘有多不容易,自己有多不容易,科考有多重要,此番歹人有多恶毒......
听的县令昏昏欲睡、青筋暴跳,几次想抬手打断这三纸无驴的衷肠倾诉。
但溪川总是能见缝插针将话题进行下去,顺便蛊惑几个同样境遇的考生一起泫然泪下。
更可气的是每次被感动的考生还都不一样,这让他想找出配合的蚂蚱也毫无目标。
县令咬紧后槽牙,在溪川讲到自己父母是如何生下自己的时候,抬手斥停:“够了!本官是来断案的,不是来听你扯闲谈的,都给我把队排好,违令者,往后的科举都不必考了。”
所有人都鹌鹑一样低下头默不做声了。
只有一个不怕死的还跳蚤一样往县令眼皮子上蹦跶。
“大人啊,我背疼!”溪川弓下腰去,将自己那淌血的伤口放置县令眼前,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县令一扬手,叫了两个人过去,然后极其不耐地朝着溪川喝道:“你往后站,撒了药再进。”
“县令啊!”
溪川“扑通”一声跪下,直将半只脚踏进院内的县令哭出一个趔趄。
“县令啊,他们也有伤口,草民斗胆请县令给我们一个上药的时间,以免我们因为疼痛,想不起来细节。”
县令左眼皮直跳,觉得今天诸事不顺,分外晦气,忙撇嘴扬手:“搞快点!”
“多谢大人!”溪川扯着嗓子,拉长尾调的声音对县令穷追不舍,甩都甩不脱。
又拖延了半个时辰。
县令重回院落,长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右脚迈出大门。
方才一定是迈的脚不对——他这样想着。
“县令大人!”
悬在半空的右脚闪了筋。
“大人。”溪川规规矩矩地跪在院子中央,看起来人畜无害,板正守礼,是个讨人喜欢的温润模样。
当然,如果她没有一直扯着嗓子找麻烦的话。
“又怎么了,有事不能直接回家找爹娘吗?”
“大人何出此言啊?大人就是我们的父母官啊,找大人便是找爹娘。”
一句话堵在县令心窝子里,不排斥、不能反驳但也高兴不起来。
“说吧。”他倒要看看她还有何幺蛾子。
“大人,这件事关乎太子,只能和您说。”
溪川搞得神神秘秘的,成功勾起县令兴趣,他将人叫进院内,屏退左右,抬手道:“说吧。”
溪川深吸一口气,县令突然心下一沉,直觉不妙。
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溪川已经给商沉木杜撰了一整本野史了,如果楼老将军再来迟一点,他连私生子估计都快有三个了。
县令纳罕,小伙子看着老老实实一个,深藏不露啊。
虽然很想继续听下去,但正事还是要办的,在意识到溪川还是三纸无驴的风格之后,县令摆摆手:“你等会儿再......”
此时,一衙役在门口大声呐喊道:“楼老将军!”
县令立即反应过来,抬脚便要向门外走去。
不知楼镇擎来此地何意,最好长话短说,快点解决为好,他的要事被拖到现在都还没解决呢。
县令走到门口,突然感觉身后怎么有人倒地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头扭到一半,膝盖一痛,整个人朝门口的方向飞了出去,人还没飘起来,就又被拖到地上,脖子上随即抵着东西,动弹不得。
接着,他便听到溪川在身后扯起嗓门的呐喊:“楼老将军,罪魁祸首已被擒获,还请您主持大局。”
县令:“?”
可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件更加荒唐的事情,太子殿下好好地站在楼镇擎的面前,根本没有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溪川做的局,她耍了他将近整整半天的时间。
“太子没死,太子没死,你骗我!”他手脚并用地向楼镇擎爬去,目呲欲裂,几乎破音地呐喊着,一副要将溪川彻底拉下水的架势。
“溪川和那些嫌犯是一伙儿的将军,他们是一伙儿的,救我,救我啊将军!”
楼镇擎缓缓抬起眼皮,不屑地回道:“我知道啊,太子都告诉我了,溪川救了他,我们都很感激。”
县令不可思议地望着楼镇擎,崩溃大喊:“将军,那帮人圈禁考生,祸乱科举,罪不容诛啊!”
“老夫知道,所以很感谢溪川救了太子和吾儿,我非常感激。”
县令:“!”
看着着老油条油盐不进的样子,他胆寒地察觉到或许其中手笔连楼镇擎都有一份。
他们是一伙儿的,是自己上了套。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他只能恨恨绝望着脸,被拖拽拉走。
楼镇擎这才将目光真正落在溪川脸上。
楼镇擎在来的路上已经将此事大致了解,也对溪川从言语中有了初步认识,此刻真正见到,还是有些令他惊讶。
跟镂空和商沉木描述的一样,销瘦薄弱的身子骨,发白的脸色和永远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眼睛直将将往过来的时候却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早年间十分要好的小兄弟,一个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忘年交。
几个士兵顷刻间将此地包围,溪川交出县令,站直身体,对楼镇擎行礼,言道:“将军,这十二具尸体里有一个是考生。”
听到此话,众人的脸上皆流露出惊骇的神色,考生在科举考试时身死,可是大事。
“可知是谁所害?”楼镇擎问道。
“县令。”溪川应答,“陈翰林一行人只为扩大声势谋求公道,不会真正害考生性命,但他察觉到县令的居心叵测,便在死之前提醒我注意考生,我适才发现考生行列中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但却无人站出来否认,我猜他应当是买通了考生周围的人,而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这样才能大规模替换考生,但陈翰林是如何察觉到的我便不知晓了。”
溪川垂眸,没有再继续向下说。
其实关于县令为何换考生,她有一个大致猜想,此时考生都还未取得秀才之名,替换身份毫无意义,除非他并不是为了替换这些人的官运,而是为了给被替换的人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而陈致理一行人的搅局让此事变得容易许多,可以一箭三雕——杀太子、换考生、清对党。
而需要换取正常身份的无外乎五种:囚犯、他国人、奴役、通缉犯、黑户。
至于换这些做什么,还尚未可知。
还有便是陈致理是如何意识到的,相比于他是到此地之后猜测,她更赞成是陈致理在计划时便有所预料,所以他知道十二个人里只能死十一个,这是最快察觉缺口可操作性的办法,那缺少的一人在哪里,是谁呢?
为什么县令可以轻松知道十二缺一,他不怕留下的一人会对自己有威胁吗,为什么还要顺水推舟,不去顺藤摸瓜一举歼灭,明面上好似是他占了便宜,实则是替陈致理做了隐瞒。而且为什么陈致理他们要将缺口摆在明面上,他们不想让人死,为什么要放任一个考生去死。
她想的头疼也没想出所以然来,现在的线索太少了,她需要更多信息,所以,总不能在老将军面前交递一个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半成品出来,尽管他肯定不会在乎想法是否完整。
但他会很执着,对每一句话翻来覆去品,品到为数不多悬在脑门上的头发离家出走好几簇,再抹生姜,辣到头红。
与此同时,她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楼镇擎驻扎在此地并非偶然,或许他也知晓此事的一部分,若贸然提出猜测,只会引来怀疑、节外生枝。
“罢了罢了。”她心里叹过一口气往前走去,楼箜说要请她吃崆县最好的瓦陶鸡,此等费钱的东西怎可错过。
比起虚无缥缈的疑问,还是肚子里的货更让人踏实,更何况,她还要从楼箜那里探探口风,看能不能通过从楼将军这里举荐的方式讨个闲职慢慢向上爬。
人脉肯定是不嫌多的嘛。
虽说楼镇擎亲口允诺会向皇上禀明此事,给他们再争取一个补试的机会,但那还是说不准的事,还是眼前可利用之人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