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面容,她把来不及喊出的惊叫声硬生生咽了回去。偏偏那人还在笑:“我怎么从未听闻,京中有把扔下来的绣球再抛回去的习俗?”
这下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我出京你便一直跟着我?”
“谢璟臣你是不是疯了!”
“若是被他知道,你会被砍头的!”
谢璟臣觉得她气鼓鼓的脸颊像是两人从前养的金鱼,低低的笑出声,恍惚中想起幼时她央着他帮着一起抄书时也是说:“璟臣哥哥,你就帮帮我吧,若是夫子再向我爹娘告状,我会被砍头的!”
太阳直直的照进狭小的窄巷,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两人靠的极近,近的就像是中间不曾隔着离了她变得漫长而孤单的岁月。
“你笑什么?”她觉得谢璟臣是疯了才会干出这种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有些委屈:“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你不愿见我,我就去太子府找你,可是你不在。”
“我在也不会见你。”她毫不留情。
这话是真的,那些费尽心思攒出的饭局宴席,他每次从开宴坐到席终,盏中的酒满了浅浅了又满都没能见到她一个影子。他是大虞的状元郎,所有人都给他面子,端着不知是为何的虚假笑容对他阿谀奉承。可那些人中没有她,她在躲着自己,这个认识让他恐惧。
“月儿这样心狠,”谢璟臣的脸上还残余着因回忆而泛起的笑意,“也不知是谁亲口同我说,这辈子只喜欢谢璟臣一人。”
“是我又如何,”她退开半步,“谢大人记性这么好,想必自己说过的话,不用我来提醒你。”
话音刚落,谢璟臣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这话中带刺的模样于他而言甚是陌生,其实她虽然被几个兄弟宠着长大,脾气却很好,对他总是笑盈盈的。
初见时她才不过丁点大,未长开的身子像个小萝卜墩似的,见了陌生人也不害怕,糯糯的喊他璟臣哥哥。
他当时双亲离世伶仃一人,师大人应了恩师的嘱托,将他从家中接来悉心教养。他面上装着极乖巧的模样喊她月儿妹妹,转身就甩开那双拉着他的小手。
她也不恼,迈开短腿噌噌的跟上他,朝他摊开汗津津的小手,掌心躺着她从口袋中小心翼翼掏出的蜜饯:“喏,给你吃。”
小璟臣年纪轻轻就被族中各个叔叔姨母当做拖油瓶踢来踢去,看不上师琴月这样娇宠的大小姐。骤然面对这样明显的示好,第一反应便是嫌弃,可是看到她有些心疼的在鼓鼓囊囊的小口袋里翻翻捡捡,才小气吧啦的递给他一颗蜜饯的样子,坏心眼的一把塞在嘴里,还故意嚼给她看。
小琴月眼巴巴的看着他嚼吧嚼吧,咽了口口水问他:“好吃吗?这个口味的,我还没尝过呢。”
溢了满口的甜让他说不出话,甜的有些发苦,他虽然知道这是好东西,但不嗜甜的人吃了直觉得齁嗓子。他挑眉看着小丫头,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又伸出手示意还要一颗。
小琴月喜甜,最宝贝的就是挂在身上的零食兜兜,大哥二哥时常去街市给她寻些好吃的将小口袋装的满满当当。人生头一次遇上人不给她吃的还反问她要,扁了扁嘴,老大不情愿。
幼时的谢璟臣虽然总是吃不饱,但身量不矮,瘦高的身材配上白兮兮的小脸在小琴月眼里还算好看,她对好看的人向来宽容,于是眼泪汪汪的解下身上的兜兜套在小璟臣脖子上,壮士断腕道:“都给你了。”
谢璟臣生平头一次问人讨一颗糖吃,得了满满一兜子,小丫头将身上最宝贝的零食袋子尽数给了他,还踮起脚费力的拍拍他的肩:“你别怕,爹爹很好的,他不会丢下你不要的。”
这话说在他心坎上,竟然让他砸下两滴眼泪,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师家比谢家要好的太多,他像走在钢丝上,嘴边的笑意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惹了人不高兴被送回去。众人都夸他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却只她一人看出他的恐惧,安慰他别怕。
骤然惹得人哭了,小琴月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也委屈的很,想想自己心爱的零食兜兜越想越伤心,两个人面对面哭的涕泗横流。
此后谢璟臣将问她要糖吃这一臭不要脸的行为发扬光大,小时候喜欢看的是她万分不舍皱着小脸的样子,大一点喜欢的是别人碰不得的零食袋子却偏偏被他频频染指的感觉。
零食兜兜是她的宝贝,比零食兜兜更宝贝的是谢璟臣。这个认知让他通体舒畅。
两人一路青梅竹马磕磕绊绊的长大,谢璟臣长成了温润端方君子如玉的少年,师琴月的画风有些不对,往打架逃学上蹿下跳的小霸王路数上一骑绝尘。幸而谢璟臣治得住她,每每她撒泼打滚之时,他只横一眼过来,分明眼角眉梢依旧是笑着的,师琴月却觉得冷飕飕,乖乖的在他身旁坐下。
师家上下都琢磨不通,师家父母的棍棒教育、大哥二哥连哄带骗都治不了的三小姐为何偏偏对着毫无杀伤力的谢公子如此听话。
不过两人的地位在当事人看来其实并非如此,没人知道谢璟臣的字反而是重头学的,为了和她的字迹相像好替她抄书写功课,更没人知道只要她一句好哥哥便能磨得一个半大小伙红着脸去书摊替她挑些不入流的话本。
没人知道,在他心中的小丫头皎若明月,哪怕安静悬在空中也是发着光的,他只能奋力奔跑,才能求得那月光照亮一片自己。
师大人仕途平稳,师琴月性子跳脱也能和同窗打成一片,从小到大明里暗里喜欢她的人谢璟臣把脚趾头全加上也数不清楚。
他自知自己如今和她并不算般配,暗中出手挡下了她大半的桃花,只是有一年她生辰时,送来的贺礼堆了满地,书塾中有一个世家子弟更是送她一只纯金打造的发钗,引得书塾中的人起哄不已。
他站在人群中,手中的簪子刺入掌心。是啊,他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攒下了半年的银钱才买了她心心念念看中的那个簪子。呵,可是她如今有了那金钗,怎么还看得上他的。
适而她蹦跳着来讨生辰礼时,谢璟臣抿着唇说:“我没准备。”
“别逗我了,我知道你瞒着我偷偷去了那家首饰铺子,快点,我的簪子呢?”
他没力气挂上惯常的笑容,反问她:“我扔了。不是有那金钗了吗,何必还来问我讨这么一只破簪子;那个什么胡公子家中有权有势,我自然是比不了,既然如此就不拿这簪子碍你的眼了。”
她的脸登时黑了下来:“那金钗我还给他了,之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我不想下他的面子。”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是这样想的?”她面沉如水,不哭不闹,静静的望着他,见他半晌不答话,眼中尽是失望,转身便走。
谢璟臣莫名觉得心慌,追上去几步将人圈在怀里:“我错了。我只是看那么多人说你和他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心里……嘶……”
话还未说完,腰间被人重重的掐了一把,疼的他直抽冷气。
她转过身来语气恼怒:“谢璟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一个人的高度从来都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的,我看中的从来也不是金钱和权势。对,你如今是籍籍无名,但你的才情志气我比谁都清楚。”
“金钗再名贵又如何,我想要的只是你送我的,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旁人对我再好又如何,他们都不是谢璟臣,我要的只你一人。”
“我不知道现下谁和我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只知道假以时日,那个人一定是你,也只会是你。”
谢璟臣惊觉,她生气的不是钗子发簪这样的小事,而是他的自轻自贱。
她比世上所有人都要相信自己,容不得任何人看轻他,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她觉出环在腰间的双手收的更紧了,身后人一声叹息:“我知道错了,只是……只是你那样好,我好害怕,怕我配不上你。”
谢璟臣此人心机深沉就在于此,他善于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只要那样能让她心软,不再生他的气,怎样都好。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气了,”话这样说,她已经转过身来,“簪子去给我捡回来,不找回来我绝对不原谅你。”
少年垂首,作出一副惆怅的模样,惹得她一阵心软差点脱口而出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结果看到他微颤着肩膀强忍住笑意才明白自己又上了他的当。
“我没有扔,是骗你的,送你的簪子我哪里舍得扔,”他自怀中掏出那根簪插进少女的发髻中,凑的很近深深望着她,“很美。”
直惹得她面颊通红了,又恍若不解的说:“月儿脸红什么,我夸的是这簪。”
非得把她气急了捏起拳头砸他,这才握住她的手将人拽进怀中,少年的睫毛很长,和他轻轻浅浅的呼吸一道扫在她的脸上,于是两人在桃树下第一次接吻,红的也不知是那落下的花瓣,还是豆蔻年华中少年少女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