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尚未为储君之时,陈君后便入赘了,苏家乃后梁巨商,族中子弟十数人,主母膝下却只女帝一个独女,苏家老爷子是个女儿奴,心掏出来都怕亏了自家的宝贝闺女。
他瞧天底下的男人没有能配得上他闺女的,簪缨世家的公子哥儿在他老人家眼里,也不过是招猫逗狗不成大事的毛头小子,更何况是庶族出身的君后了。有苏家老爷子在上头镇着,君后初进苏家时亦多受搓摩。
白面书生,无依无靠,唯一的长处便是生着一副云心鹤眼的好皮貌。
即便是眼光老练毒辣如苏家老爷,也不曾想过,就是这副好皮貌,底下却藏了可吞天蔽日的磅礴野心。
犹记那时后梁朝堂艰难,三面有虎狼相蹲,北上是飞鸟绝迹的天池雪山。老皇帝一朝嗝儿屁,年轻貌美的太后牵着三岁的小皇帝颤巍巍的坐在龙椅之上,皇叔睥睨朝臣,只等那对孤儿寡母断港绝潢后,跪地求饶。
退是万丈深渊,进有倒悬之危,烫手山芋无人敢应。唯有苏家那小赘婿端一副谦逊模样,装傻充愣地坐上了后梁首辅这摊炉上碳,一边弓腰示弱,一边润物无声的在后梁朝堂挺直了脊背。
杀外戚,斩皇叔,陈首辅白面黑心,在寸步难行中竟斡旋出一道光明,就连小皇帝也满腔憧憬的做了一场明君忠相的美梦。
可叹尘劳浮瘴疠,自有明珠照山河。
陈首辅狡诈嗤笑,迎回了受厉帝迫害的睿圣文和孝皇帝,一步一步,护自家夫人坐稳了后梁储君之位。他双手捧着权势,明晃晃的就摆在眼前,用事实为苏家老爷证明了自己的一腔真心。
君后与女帝,是少年夫妻,更是这世上最契合的知己。
女帝为君后,罢选秀,责言官,中宫与内阁之事上也多是睁一目眇一目的纵容,君后勾结朝臣,把持东宫,桩桩件件,龙书案上的奏疏里都写得清楚,皇太女明白,怡亲王更是心里清楚。
“你姑母能做到如今这些,已经是不易了。”今日是东宫大礼,皇驸马乘厌翟车入宫,过了大秦门,常衎便是天家女婿,他日皇太女登基,他也会是下一任大秦君后。
万人之上,尊贵无比。
“侄儿知道。”常衎一身玄色袆衣,纁裳缁衪,上绣锦鸡,金丝龙纹,手持御赐如意,笑着为他大娘擦眼泪,“就离家门口两步远,我阿娘他们虽不在跟前,可有大爷、大娘在,也不能叫侄儿受委屈的。”
天家又不是藏着什么豺狼虎豹,他是真心想跟苏玥一起过日子的,长辈一时糊涂,但只要不是做的太过,他也忍了。
想到儿子日后就离得远了,萧二爷跟着也哭,怡亲王才哄好了媳妇,又见兄弟落泪,手忙脚乱的跟陀螺似的转。崔世子皮猴子一般抱着闺女来传话,“到了!到了!厌翟车到门口了,我阿姐就来接人!”
常衎本就生的好,吉服又添三分好颜色,小郡主瞧见便挪不开眼,挓挲着小手,小胖腿也跟着高兴地翘起:“要大爷抱!就要大爷抱!”
唱礼官在外头高喝:“迎喜——”
皇太女长袍逶迤,踩红毯就将小郡主抱起:“打今儿起,他就是姑姑我的人了,除了姑姑我,他谁也不抱。”
小郡主心里委屈得很,姑姑从不跟自己抢什么的,怎么就不让她了……可又想到早起爹爹交代的话,今儿个是好日子,天大的事情也不准哭。她不哭!小郡主瘪着嘴,眼泪在红红的眼圈里打转,她不喜欢今天的姑姑了。
“好……那……”小郡主眼神转了一圈,挑了一个脾气最好的,“那我要爹爹抱。”
崔世子还盘算着跟依仗去东宫闹喜,怀里掉了个乖乖,也只能老老实实将新人送至府门,目送厌翟仪仗走远。他不得空闲,殊不知天玑营派了大几十号人方圆附近的在他周围打转呢。
原由无他,上回十六桥外大闹一场的事情,天玑营杖责了十几个班头,连小冯统领都在长公主府领了板子,上头下了死命令,再有一回,今日当差的都得提着脑袋去领赏。
怡亲王府这边暂先不表,此时此刻隔两道街外的金家,也是一番喜色,虽无皇太女亲自上门迎亲,可也有君后亲指了身边的总管太监前来迎亲,体面荣耀,亦不比怡亲王府那边差了太多去。
吉时已到,皇驸马以正妃之礼,乘厌翟车,过大秦门,叩拜天子。东宫侧门处亦有一顶小轿,里面坐着褕衣贵侍,手捧御赐香囊,抬进了东宫。
唱礼官喝吉词,行同牢合卺之礼,小胡总管亲手为新人吉服做结,讨了子孙满堂的吉祥话,笑着领一众宫女太监退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天家威仪不可犯,没有崔世子那个胆大妄为的在跟前儿,纪国公府的小世子领着苏家小辈们来看了新驸马,说笑几句,也安安生生退下。
“常衎。”皇太女摸到那只滚烫的手,在他手心儿瘙痒,她有一万句猖狂冒犯的话想对他说,可那滚烫的手心轻轻握住她的指,也按住了她乖张的性子,舌尖只剩下浅浅一句,“你想亲我么?”
……
好一会儿,才响起他细微的声音:“想!”短促,而又急迫。
“好啊。”
常衎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自己,明亮亮的眼睛里映着光,还映着一个清晰可见的他。
以为他没有听见刚刚的回答,手心的指尖又是一动,她弯起眉眼看看着他笑,将方才的两个字又重复一遍:“我说‘好啊’。”
小狐狸在勾他的魂魄,在他心尖尖上作祸,然后还要将蛊惑的罪名做成王冠,为他加冕。她总是这样,披着无辜的外表,以掌控一切的手段,将他挞伐,让他甘之如饴。
她,真是太坏了。
坏的,让他想要吃掉,吞进肚子里,护的严严实实,不给别人再瞧一眼。
“苏玥。”
常衎郑重的唤她名字,侧身就要将人压住,系在一起的衣角无意间做了坎坷,扯住他的膝盖,也绊住了她的足。
“嘶——”
皇太女狼狈地跌在床沿,地上的某人不愿她独善其身,双足做钳,往回一勾,“常衎!”
皇太女呵他的名字,然后被他拘着在地上滚了半圈,“这么急?”
一句有歧义的话,让情愫在空气中浓密,“我是说,急着想叫我亲你。”他一定是故意解释出来的。
不等皇太女开口,男人便如约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贴着她面笑:“亲过了。就是想问问你,可如意否?”
他满目星辉,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只惊鸿一瞥,便叫她余生惊艳。
那年,她母亲才继承大统,处置了撕扯百余年的党政之乱,平北绒、定胡斯、大余三处属国,另在南平州开荒屯粮,不消三二年,西瓦军南征便能攻下昭南,一统西北之地。
蓄势勃发的王朝是无比的强盛,女帝恩泽天下,百姓富足,上下一心,连年幼的她也领了份儿不错的美差——与帽儿岛谈定火器购买的事项。
马车的銮铃像一对聒噪的雀儿,一路吵得人头昏脑涨。
她束发簪珠,扶着十舅舅的大手,跳下杌凳,拍了拍腰里的佩剑,脊背挺拔的像个翩翩公子哥儿。
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中,踩过吱吱呀呀的横版桥,汹涌的湿气扑面而来,湿气中带着海风的清鲜,海风之后,站着一清隽少年,生着一双桃花眸,妖精似的面上没有半点儿情绪,她笑着上前同他问好,好一会儿,那少年才木讷作答。
真呆,像块儿不解风情的破石头。
可那块儿破石头冲她笑的时候,就像妖精张开了大口,他只需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笑,她就自觉自愿的上钩了。
“你真好看,他日我做了皇帝,必立你为后,这批货再低两成如何?”她学着姑妈宠幸那些男宠时的样子,笑嘻嘻地捏起那妖精的下颌,垫脚在他面上轻轻一啄,盯着看他耳朵慢慢染上了红晕,得意满满。
妖精好像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眼睛微微眯起,伸手摸了摸唇上沾着的口脂,抿进嘴里。
“你这买卖听起来倒是公允。”少年笑的一脸无害,“只是,你得给我打个欠条,墨吃了纸,清清楚楚的,日后也好是个凭证。”
他欺她年幼无知,少见世面,不明白人心险恶,更不知道落了印的凭证,是死契。
她的小春天啊,从小就是个花花肠子的坏胚子。
“疏于技巧,不过尔尔。”她赌气道。
“那……还能再学,殿下……可愿教我?”
“念你有上进之心,孤……准了。”
胆大的姑娘倾身上前,纁玄交叠,负责且认真的与他探讨如意之策。
同样的喜烛明亮,金贵侍面有苦笑的立于门畔。中宫指来的掌事太监在隔间外禀话:“贵侍,殿下在那边歇下了,天色已晚,贵侍也早些安寝吧。”
金贵侍顺声应下,倚桌抱臂,看着身旁的陪嫁小君笑言:“看见了吧,那人得宠着呢,可不好对付。你若是怕了,今日我尚能做主,叫他们送你回去,没趟进这趟浑水里头,你还有脱身的时候。”等进了这趟浑水,饶是他要放人,祖父那里也是不肯的。
“多谢贵侍好意。”那小侍笑着垂首,语气缓缓,“奈何我是个无所顾忌的性子,幼时家中祖父斥我是个‘高脚车货’,如今年岁愈曾,胆子也是跟着身量长,便是鬼神罗刹,也不曾有惧。”
他啊,打一出生就已经进了这趟浑水。
皮肉骨血里挂着牵连呢,扯不断,剜不去,浑水里流淌着腐骨的恶,吞没了他的祖父,他的曾叔公,连同着那些肮脏又抓不住的清流之名。
他折了傲骨,怯懦从断掉的骨头缝里生出,教他疼的欲死欲生,自此化作伥鬼。
他亲眼看着那些追兵一枪囊死了母亲,二哥跌倒,在马蹄下哀嚎,闹市之中无人敢上前搭救,白姨娘解开衣领,露出那抹殷红小衫,一如京都梧桐街上最卑贱的妓子,而他,胆小,怯懦,抱着白姨娘塞给他的最后几文钱,就藏着那肮脏的鸡笼之后。
白姨娘曾是父亲最疼爱的姨娘,连母亲也要让她三分,那时却像是一块破布,躺在泥泞尘土之中。
他胆小啊,妄图在罅隙中苟且偷生。卑贱!他才是那块卑贱的破布。
“呵,你心性沉稳便好。”金贵侍嗤声冷笑,祖父给的这个小侍他不喜欢,打第一眼就不喜欢。
分明是一般大小的年纪,家里的弟兄,书院同窗好友,哪个不是爱说爱笑的性子,纵使性子斯文一些的,也有高兴失态的时候,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嘛。
这个小侍却像一潭死水,分明一言一行都带着丝无赖味儿的僭越,可他眼里失了光,像块没有生机的腐木。
真不讨喜。
金贵侍懒懒打个哈欠,再愤愤望一眼那处灯火繁华,左右祖父那里是有主意的,只要这人能帮自己拢住殿下的心,木头也就木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