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瑗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抽了一口凉气,然后问出了那个经典的:“啊?”
殷明荆的表情掠过一丝不耐,似是厌恶重复一遍,末了只道:“那日是孤没护好你,今生定会对你负责。旁的,你都不需要担忧。”
顾西瑗:您何止是没“护好”,您是直接拉我当挡箭牌、替死鬼。
她心头唾骂,面上莞尔:“殿下多虑了,能为殿下挡灾,是小女的福气。殿下平安无事,小女便安心了。”
这话说完,殷明荆似是松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了些,又似不放心复问了一遍:“当真没生孤的气?”
她反问:“听说殿下派人城内城外四处搜寻小女的下落,可是真的?”
殷明荆几乎立即答道:“那是母妃的意思。”
“这几日小女养病在家,听父兄说殿下日日来请……”
“是母妃的意思。”
顾西瑗恍然大悟:“那那幅画像也……”
殷明荆差点舌头打结:“那自是孤画的。”
四目相对,顾西瑗看见对面的人耳根有些发红。
他捏了捏眉心,摆手:“你身子不适,快些回去歇着吧。孤得空会去看你。”
顾西瑗莞尔,起身礼貌地行了一礼:“小女告退。”
遥遥的,一道目光落在身后。
她走过曲折迂回的白玉栈道,只当看不见,唇边笑容早散了。
*
一回将军府,青石小径上跑过一群慌慌张张的家仆,顾西瑗拉住一人问道:“何事惊慌?”
“大小姐!”胖墩墩的婶子见了她像见救星,“少爷……小少爷回了!说是不读书了,将军正发火,叫他跪祠堂呢!”
顾西瑗一听这话,赶紧提裙往祠堂跑。
将军府两儿一女,在顾西瑗之下,还有一位小少爷,小她两岁,名唤顾骁。
当年顾夫人早逝,顾西瑗和顾骁尚是稚童,不谙世事,顾大将军思念亡妻,并未续弦,府中亦无妾室,一人当爹又当妈,多年来悉心教养两个儿女。
顾长意年长二人几岁,彼时已是挺拔懂事的少年郎,自觉担起了半个“母亲”的角色,比如弟弟妹妹掐架的时候,他往往是挡在中间挨两边揍的那个。
作为活了两辈子的穿越人士,顾西瑗本懒得与幼弟争执,奈何顾骁这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听就是个刺儿头,二人从小到大不对付,吵吵嚷嚷还打过架,每每都是顾长意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
顾西瑗路上顺手折了根柳条儿,细细长长,粗中有细,这种抽得才疼呢。
在外洒脱几年,脾气见长,居然敢不读书了,这不得狠狠教训!
本想着大小姐回来力挽狂澜的仆从们:小少爷完蛋了。
顾西瑗拿着柳条儿风风火火跨进了祠堂,室内烛火明亮,顾家先祖牌位前跪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藤条抽在身上,他动也不动,把背挺得笔直。
老爹手里的藤条比她这根粗得多了。
顾西瑗对比了一下,心满意足地扔掉了柳枝。
“老妹儿。”顾长意见她来,脸色稍缓,把她拉到一边,“可算回来了,快去劝劝你爹。”
“你怎么不劝,那也是你爹。”
“我劝过了,没用,咱爹最听你的,你说话管用。”
“爹爹打得好,敢逃课弃学,臭小子打死都活该!”
“……”
这边兄妹俩窃窃私语,那边亲爹在抽小儿子,边打边恨铁不成钢指着他骂:“你错了没有?你还读不读书?”
碎发落在额前,顾骁长发高束,一身淡青色长袍,袖管挽起。他眉眼还残着一分稚气,周身凌厉的气势与顾凛之颇为相像,随时会暴起揍人的那种。
顾西瑗瞧着,只觉两年不见,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爱掉着眼泪挂着鼻涕跟在她背后的小讨厌鬼长开了,这气势哪像个读书人,像极了那种班霸、校霸。
按他那个暴脾气,也不知有没有在书院搞霸凌。
藤条落在身上,顾骁把背挺得笔直,还在犟嘴:“我没错。”
“当今太子监国,天下不稳。同在一个御苑,我姐分明与他待在一起,太子自己逃回来了,她却被贼人掳去!岂有如此巧合?!”
“太子如此行径,将军府一退再退,已是朝不保夕。我身为顾家男儿,不能提枪护兄姊,这狗屁圣贤书读来还有何用!”
吃瓜吃到自己的顾西瑗:嗯???
重重一记藤条抽在少年背上,他身子晃了晃,又倔强地跪直。顾凛之原地踱步,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为父与你兄长战场搏杀,何等凶险!家中男儿唯你一个读书人,将来科举登途,堪作清流文臣,不必栉风沐雨、以命换功名,竟还不知珍惜,说出此等浑话!”
突然良心不安的顾西瑗赶紧上前,给自家不知死活的弟弟求情。
顾凛之扔了打断的藤条,跨出祠堂去,打也打够了,让他跪一夜好生反省。
顾骁那话说得难听,却如利剑一般直扎他心窝子,更不愿承认的是,细想将军府现状,话里竟有几分道理。
“刚从东宫回来?”
顾西瑗还没张口,顾骁扭过脸打量她一番,完全不像刚挨过打的样子,扬唇很欠打地嘲笑她:
“姐,你真的超爱。”
顾西瑗:??我柳条儿呢?
*
晚些时候,滚烫的夕色落尽了,残一线金辉,照进祠堂深处。
顾骁独自跪在祠堂中,周遭安安静静,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进了祠堂。
一只食盒放在地上,雪青色裙袍垂下一角,来人一头乌墨长发流散,肤白唇红,一样样端出晚膳摆好,又顺手放下一只系着绯红璎珞的白瓷药罐。
顾骁静静打量对方,道了声“多谢”。
女子也未应,提起空食盒准备离开,脚步轻飘飘来去如幽魂。
“你就是‘阿薯’?”
雪青色长裙的女子身姿亭亭,侧过头,目光落在这抓住他袖摆的手指上。
顾骁扬唇,眸中却无笑意:“听说长姐身边多了一位得力的女婢,久仰大名了。”
阿薯莞尔,不动声色从他手里抽回袖子:“少爷消息灵通。”
“我还听说,此番御苑行刺,太子的行程提前泄露,才导致贼人有机可乘,在琼林御苑设下了埋伏。”
“虽说得到消息的渠道众多,但最早最安全无误的,一处是东宫,另一处……便是我顾家府中。若有内鬼,藏在这两处概率最高。”
顾骁似笑非笑:“敢问姑娘,是何时来到府中的?”
阿薯一顿,如实答了。
顾骁又问:“姑娘姿容绝色,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好过在长姐院里做个伺候人的婢女。为何执意留在此处呢?”
“……少爷这话何意?”
“随便聊聊,别紧张嘛。”
“……”
……
暮色降下,府中灯笼接连亮起,夜风卷起墨发和裙袍,殷明垠提着一盏灯走出祠堂。
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木制建筑中火烛成排,顾氏宗庙牌位前跪着少年,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融入无边际的暮色中。
顾家三少爷聪明绝顶,实非池中之物。
难怪顾大将军逼着其读书科考,不允这般才华凋零于战场黄沙之中。
“月清阁风雅,做不出当街拽人的丑事,那日门前拖拽人的鸨母,根本不是阁中之人。”
烛焰扑朔,顾骁一双眼锐利如鹰。
“长姐赴约那日,她的车驾刚出发不久,你便以替大小姐采买为由出府,整整一日未归。回来的时间也仅早她半步,很难说是巧合。”
夜风刮过,灵位前一排烛光跳动,照亮了女子深不见底的眸色。
她端坐在蒲团上,理了理雪青色的袖摆,姿态优雅:“这只是小少爷的揣测。”
顾骁轻笑:“你当我将军府是何地?便是来去无影的江湖高手,也难在我父亲眼皮底下出入。”
“殿下纵然习得一些功夫,又颇擅些计谋,却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整理袖摆的手指一顿,骨节曲起,抵入掌心。
“岂知你的身份与盘算,不在他预料之中?”
“不揭穿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爹爹有心庇护于你。若你真有本事斗倒东宫那位,对我将军府、朝堂与天下百姓,皆是变数,焉知祸福?”
殷明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三少爷说话直白,就不怕惹祸上身?”
顾骁勾唇,压低了声:“殿下可知,我与父兄最大的区别?”
“爹爹他勇冠三军,但谨慎过度,看破不说破,也因此故步自封。就算他期望你赢,明面上也不敢给你任何支持。”
“大哥英武却有勇无谋,怕是连你的身份都看不穿,且不说他。”
殷明垠:……
顾骁正色道:“但我不同。我此番回京,已决心弃文从武,时局如此,已是生死存亡之际,圣贤书阻不了长姐的婚约,更护不住我将军府一脉荣辱。”
“储君不仁,当废而立贤。爹爹当年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他选择了皇后嫡子、皇长子殷明意,可惜所托非人,对方过于仁慈心软,惨死于太子之手……”
“而我,想选择你。”
他站起身,跪久了身形略为不稳,向蒲团上雪青色裙袍的皇子郑重行了一礼:“将军府三子顾骁,愿助六殿下夺得大业。”
“但求他日登基,护苍生安泰,肃朝堂沉疴,佑我将军府长青,解除长姐婚约、还她一生自由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