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刺客是六皇子的人?”顾凛之手中银筷微顿。
晚膳在正厅吃,父女三人围坐一桌,顾长意一听这话,神色微变屏退了下人。
顾西瑗细嚼慢咽,正舀起一勺油光鲜亮的红枣乳鸽汤,边吹边点点头。
“难怪。”就见自家老爹面色微凝,自言自语了一句。
顾西瑗:什么叫“难怪”?
顾凛之回神,捞起汤盅里一整只鲜炖乳鸽放进她碗里,淡淡一笑:“爹爹的意思是,皇子毕竟知书达礼,不似寻常恶贼凶悍,难怪我们家瑗儿能平平安安回来。”
顾西瑗不喜这话,说得像靠六皇子怜悯她才能回来一样。
她明明是靠自己的,对方都不让她回云京呢!
“您怎知人家知书达礼?”顾西瑗奇怪问道,“爹爹,您认识六皇子?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起银灰色的玄铁面具,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少年瞧着冷肃,乍一看有点吓人。
但唠唠叨叨不许她回云京时的样子,磕磕巴巴跟她吵架时的样子,有点憋屈,有点可怜,还有点怪异的好笑。
身为陌生人东管西管的,爹味又没边界感,怎么看都跟“知书达礼”沾不上边。
顾凛之摇头:“六皇子身世特殊,爹爹不曾与他相识。”
顾西瑗越发好奇:“那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宫中连一张画像都没有,还得太子亲手来画通缉令?”
……
凤瑶台。
缪贵妃抬手掀翻了装盛果酿的青玉杯盏,珍贵的西域贡果所制果酿随着青玉碎瓷淌了一地,端杯盏的宫婢手里一空,诚惶诚恐跪下去。
“殷明垠那个小孽障,居然敢行刺太子,他是要造反了!”绯色指甲艳丽如牡丹,缪贵妃仍不解气,一掌拍在桌上,狠狠骂道,“本宫真该早些掐死了他,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出来跟储君作对!”
跪伏在地的宫婢莫名被踹了一脚,往前爬了两步惶恐道:“贵、贵妃娘娘仁德,是对方不知好歹。”
缪贵妃睨了她一眼,冷笑:“仁德?”
“你懂什么。”她“嗤”了一声,美艳的脸庞分明在笑,眼底阴翳却深重如云,“若不是皇后母子多管闲事,本宫早将那小孽种千刀万剐了,还由得他苟活至今?”
“当年他‘母妃’干出那等荒唐事,整个皇室险些颜面丢尽。陛下没杀了他,任他在那冷宫像棵杂草长到如今,全凭文鸢那一句‘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
缪贵妃在宫婢奉来的清水中净了手,挑起果盘里一颗圆润剔透的紫葡萄剥去薄皮,将莹润透明的果肉放入口中。
她捻着兰花指,剥皮吃葡萄,眯了眯眼,像忆起久远的往事。
“当年那狐媚贱人也不只踩在本宫一人头上,偏偏文鸢母子假慈悲,要做好人,倒显得本宫斤斤计较了。”
“可惜,一次次在陛下雷区上做文章,得了好名声,却失了君恩圣宠,这才叫‘得不偿失’。”
……
“如今宫中最得宠之人,当属贵妃缪氏。她女奴出身,无庞大的家族助力,十数年宠冠六宫,振兴家族、夺储君之位,也算颇有手段。”
顾凛之难得与儿女讲这些宫中旧事,今日爱女失而复得,心中慰藉,才多说两句。
“但十数年前,并非如此。”顾凛之银筷夹起滑嫩虾肉,放入顾西瑗碗中,“当年宫中还有一位‘景妃’,最得陛下宠爱,后来生下一位小皇子,便撒手人寰。”
顾长意盯着自家老爹这银筷跟跳舞似的,在碗盘里快速夹走虾肉、乳鸽、雪蛤,也试着递了递碗。
对方顿了下,不偏不倚,继续将菜往顾西瑗碗里放。
他看了看妹妹碗里堆成的小山,顾凛之正绞尽脑汁地继续往上叠,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空空如也,默默拿过汤匙,给自己盛了一碗乳鸽汤,鲜香的肉汤里漂一颗大红枣,鲜美好看。
顾凛之筷子伸过来,夹走他汤里那颗大红枣,放进顾西瑗碗里。
顾长意:“……”这饭没法吃了。
顾西瑗忍不住笑出声,叹了一声,快速给他夹去几颗虾仁讨饶:“所以,这个小皇子就是六皇子?可既然他母妃最得陛下宠爱,怎会沦落至如今呢?”
“你兄长少吃一顿饿不死,你此番受了惊吓,自己身子要紧。”顾凛之瞥了一眼这兄妹俩,顾长意立即可怜兮兮埋下头,自顾自扒饭,抱着碗生怕他把最后几颗虾仁也夹走了。
顾凛之搁下银筷,继续道:“瑗儿,陛下这些年待你如何?”
顾西瑗点点头:“陛下待我极好,恩赏信重,虽无血脉相连,胜似亲人长辈。”
“既如此,他此生痛极之事,你还是不知为好。”顾凛之颌首,复又执起银筷,“你只需知道,六皇子的母妃犯了大错,陛下见到这个孩子就会犯病,因此这么多年,宫中无人敢提‘六皇子’。”
顾西瑗眸色微闪,咬住银筷,也不再追问了。
*
自家老爹话说一半,吊人胃口,顾西瑗自没那么老实,她转头就去金华楼找了缪寅。
“小主子这次又对六皇子感兴趣了?”化名“李寅”的男人刚啃完蹄膀,一副“我懂”的样子,优哉游哉感慨,“宫中诸位皇子芝兰玉树,也不怪云京城的姑娘们一向五迷三道,当年找我卜算皇子行程、喜好的也不在少数。”
“可小主子不是最喜太子么?怎的今日变了口味?”他似笑非笑,“听闻近来六皇子刺杀太子未遂,京中已传开了,小主子对他感兴趣,也是常事。”
顾西瑗薄纱掩面,淡淡道:“该先生知晓的,我自会告知。不该知道的,莫要多问。”
缪寅颌首:“江湖规矩,我自懂得。开个玩笑,小主子莫怪。”
他坐正了些,在清水中净了手,改作持筷夹菜:“如小主子所说,当年宫中景妃容颜绝世,堪当倾国之色,陛下奉为掌上白月光、心头朱砂痣。”
“可惜红颜易逝,景妃产下一子,便撒手人寰,陛下也从此郁郁寡欢,这些年病痛交缠,唯有缪贵妃陪伴在侧。”
“可当年情真意切的盛宠,怎的人死之后,这些年只闻宫中贵妃,再无景妃之名呢?”
顾西瑗:“景妃犯了何错?”
缪寅点头:“小主子聪慧。能让白月光、朱砂痣一夕碾落成泥,自然是涉及皇家颜面的、天大的错处。”
“但这并非景妃做了什么,而在于她的身世……”
顾西瑗莫名感到头皮微麻,不由倾身屏住了呼吸。
缪寅扫了一眼雅阁之外,凑近了些,一双眼牢牢注视着顾西瑗,压低了声:“因为景妃,她实则是……”
顾西瑗看见对方掀唇,清晰吐出两个重达千斤的字:
“男人。”
顾西瑗好似被一发炮弹打中,当场轰炸得外焦里嫩。
“男、男的?!”她几乎在这惊天八卦下震惊得差点跳起来,在缪寅提醒下赶紧捂住嘴,一双眼睁圆,“陛下的宠妃,六皇子的生母……是个男子?!”
缪寅点头:“至于到底从一开始便是男子之身,还是中途被人狸猫换太子,只有陛下才清楚了。本就是宫中秘辛,景妃又早已身死,真相不得而知。”
“至于‘她’所诞下的六皇子,自然成了皇室蒙羞的铁证,遭人嫌恶。陛下本是要即刻诛杀,文皇后心善相劝,才留下那小皇子一命,扔进冷宫自生自灭。”
顾西瑗只觉心跳如擂。
男人所生,冷宫长大,自生自灭……
六皇子这短短半生,真够凄惨的,怪不得如今做了反贼,原是皇室负他在先。
她坐下来,稍稍冷静了些,尽量理清思路:“可男人……男人如何生育?”
发现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是男人,还生下了皇子,若她是皇帝,只怕也要发疯!
缪寅叹了一声,放下银筷,用巾帕擦净了嘴,悠悠然起身,推开雅阁的门走了出去:“小主子,且随我来。”
一出雅阁,丝竹礼乐之声迎面而来。
奢华酒楼宾客满座,顾西瑗戴着面纱,跟随缪寅走上前,在漆红色的栏杆边停下,循声望向下方的舞台。
舞台上乐姬正翩翩起舞,衣裙翻飞,美艳绝伦。
尤其众星捧月的那一位,舞姿曼妙,柔若无骨,长袖翻拂之间,眉眼柔媚,鼻上一颗小痣尤显灵动。
缪寅一身懒散地倚着栏杆,褴褛的衣衫露出手腕脚踝,胡子拉渣的唇边噙笑:“小主子,可曾听说过‘芪月族’?“
顾西瑗略一思索,摇头,示意他接着说。
“这芪月族,传说乃一脉神秘悠久的古民族,栖于山野溪畔,避世而居。他们容貌极美,身怀异香,肤易生痣,不论男女动情受孕。”
顾西瑗一愣,目光不由落在那美艳舞姬的鼻尖小痣上:“先生的意思是,这景妃,便是芪月人?”
缪寅颌首:“小主子一点就透,若说世间男子能受孕产子,以我半生浅见,恐唯此缘由。”
“芪月族人数稀少,因姿容上佳、体质特殊,常作为人牙市上的珍品,进献流通于各国。曾经,许多显赫世家都以豢养芪月人为荣,他们以天价从人牙手中购得,作为宠妾或小倌养在府中……”
“是宠物,更是诞育子嗣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