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浣新绿,春好与人宜。
元令仪冷眼旁观者着温了了,见她双眼血红,终是落下一滴泪来。她不知怎的,只是觉得温了了的这滴泪,晶莹纯洁,好似蕴含半世慈悲,刹那万春。
温了了无声地哭着,她不明白自己的悲戚从何而来,只是觉得逝者可怜,满心怜悯。
元令仪越过温了了走向房外,张宓福轻声说道,“大小姐,孟祁观一死,苏州一切事务现在由同知边鹤扬暂管,毁寺的事暂时搁置。”
“打听到边鹤扬的底细了吗?”元令仪眸中浸满思绪,目光似清冷月华落在张宓福身上。
“只知道他是阆京人士,年纪不大。”张宓福停顿一刻,压低音量说道,“据说,是杨阁老力保他做了正五品的同知。”
元令仪峨眉微蹙,疑惑问道,“杨阁老?”
张宓福目光如炬,轻轻点头。
杨阁老杨培恩,五朝元老,内阁首辅兼任礼部尚书,历任太子少傅、少保,颇为专擅荐士。
元令仪神情微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杨阁老是元贞老师。”
张宓福面色一喜,却转瞬见元令仪如玉面容上,尽是忧色,“怎么了,您有何顾虑?”
元令仪并不答话。
高照与元令仪,自互通心意后,谈的是风花雪月,论的是诗词歌赋。朝堂之事微妙,劳军尚可归为元令姿之故,公主婚嫁亦是元令微的相关姻缘,可毁寺灭佛之事,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桩大事,面上是陛下圣意君恩,私下是党争利益瓜分,各方势力借机拉拢士绅,欲要发展壮大。
高照作为一国太子,必然卷入其中。他的党羽参与多少,获利多少,她贸然参与进苏州争端,是否会对他的布局产生影响。更重要的是,高照是否介意她在这里搅弄风云,在意她牝鸡司晨。
元令仪问道,“宓福,边鹤扬现下有什么动作吗?”
“暂无。”张宓福拧着眉头思索着,“他现在正忙着孟府筹备丧仪,政事一切照旧。”
“没有部署僧侣还俗吗?”元令仪狐疑地问道,边鹤扬作为杨培恩门生,太子同门,他的一举一动必有上官授意。元令仪不知高照心意,现下只能捕风捉影,胡乱揣测。
“有倒是有……”张宓福话语中带着犹疑,“但边大人只是派一两个小吏,到各个寺庙知会一声。看上去,并不上心。”
元令仪惊诧地问道,“只是知会?没有镇压之举?”
“完全没有。”张宓福答道,也是一脸的费解,“手下来报说,各个小吏到寺庙中甚是客气,也说了是陛下的旨意,请他们还俗。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人只是象征性地问上一问,走之前甚至还给了不少香火钱。”
元令仪目光沉沉如水,盯着平静的湖面,心中思忖着边鹤扬的章法。
元九健步履匆匆地向元令仪走来,“大小姐,苏州府同知边鹤扬来拜会您。”
元令仪与张宓福俱是心中一惊,元令仪问道,“他所来何事?”
“这……”元九健讷讷地开口,“他说,他想请您一同到孟祁观的丧仪凭吊。”
“凭吊?”饶是张宓福老练,也是克制不住地开口反问,“你确定,他是来邀请大小姐前去凭吊的?”
“是!”元九健不自觉的挠了挠头,“我在前堂问了他三遍,我自己都觉得甚是失礼。”
“李馥可有传信回来,”元令仪沉声问道,“元贞还有多久才能进城?”
“没有。”元九健肯定说道,“大小姐,边大人还邀二公子一同前去。”
争名逐利几时休,游魂千里处,轮回千百度。
元令微昏昏沉沉地被温了了喂下两杯清水,便被李乐宜扶着上了马车。
元令仪与温了了视线交织一处,一处无波澜,一处难破执。
温了了声音涩然,却是难得的坚定,“我也要去。”
元令仪眸中雾霭沉沉,视线淡淡地扫过温了了,缓缓上了马车。
温了了立在马车之下,踌躇地不知所措,张宓福伸手揽住她,笑意盈盈地说道,“你坐我的车。”
元令微神色恍惚,往日熠熠生辉的眸子,现下只能睁开一丝小缝,“长姐,孟祁观的丧仪,为何我们非要去凑热闹?”
元令仪素手轻拍元令微的头,“死者为大,不可不敬。”
“敬,敬,我没说不敬。”元令微困倦得如同懒懒的猫,蜷缩在元令仪怀中眯着眼睛。
元令仪心绪烦乱,他们与主家未曾有过交情,就这样冒然前去,失礼只是其次,若是被有心之人认定他们是落井下石来看热闹,岂不是自找麻烦。
长明灯前三叩首,招魂幡下十二缘。
边鹤扬一身月白锦袍,银线织金的竹纹暗绣,衬得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元令仪款款走到边鹤扬身前,神色疏离,边鹤扬轻声说道,“在下边鹤扬。”
元令仪神情稍有缓和,声音澄净,“在下元氏令仪,不知边大人为何要邀请我与舍弟前来凭吊?”
“在下原以为元大小姐会拒了我的邀约。”边鹤扬朗声说道,“元大小姐与二公子前来吊唁孟大人!”
元令微双目圆睁地看着边鹤扬,不知所措地看向元令仪,小声说道,“长姐,这人什么路数?”
“见招拆招吧。”元令仪轻声回应,复又端庄地向灵堂内走去。
孟祁观一家老小哭嚎恸人,凄凄惨惨。
边鹤扬引着元令仪礼仪周全地一一问候,敬了香,填了纸钱。
“元大小姐仁心善念,宽宏大度,当是女子典范。”边鹤扬声音清冽如泉,冷冷清清,似仙乐入耳。
元令仪眼观他神情和煦,不见同僚惨死的悲戚,也不见上峰让位的窃喜,淡淡说道,“不敢当。”
边鹤扬微微勾起嘴角,见她淡漠也是不恼,“大小姐请自便。”
温了了在角落中将自己当成一个柱子,全然不顾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让元令微倚在自己身上。
“温姑娘,不如请元二公子厢房休息。”边鹤扬引着侍女去扶元令微,却被温了了轻轻躲开,“我扶她去。”
边鹤扬一步抢先,挡在她身前,低声说道,“我知姑娘与县主闺中情谊深厚,可外人不知内情,为姑娘与二公子的名声着想,请原谅在下冒昧。”
温了了水亮的眸子直直地打量边鹤扬,见他一副坦坦荡荡,神色不似作伪,轻轻点头,将元令微小心地托给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边鹤扬忽然郎朗说道,“温姑娘妙手仁心,济世安民,北境救万千百姓,在下钦佩。”
温了了被边鹤扬这一出惊得不知所措,讷讷地说道,“不敢当,边大人过誉了。”
边鹤扬眉目含笑地盯着温了了的头顶,目光似袅袅暄风落在她的身上,唇角的笑意似春水绿波,轻轻绽开。
“姑娘好似菩萨神女。”边鹤扬轻声说道。
“什么?”温了了一心铺在元令微身上,未听清边鹤扬方才所言,不禁问道。
“无事。”边鹤扬依旧如朗月君子,只是一味地笑着。
元令仪缓缓走入厢房,见元令仪沉沉睡着,安下心来。
边鹤扬轻声问道,“二公子为何如此嗜睡?”
“她昨日受惊不浅,原是用药让她好好休息,未想到今日要来吊唁孟大人。”温了了言语之中带着一丝无奈,“现下药效未过,她神色萎靡,怕是要传出些风言风语了。”
“既是风言风语,又何必在意。”边鹤扬轻声安慰温了了,“今日到场之人,尽是欲壑难填之辈,纵使他们背地里以讹传讹,明面上也要对二公子毕恭毕敬。”
元令仪面上一片平和,心中对边鹤扬已有了三分评判。
阆京人士,衣着言行皆是考究,定是出身富贵之家,可据她所知,阆京之中并没有哪户名门姓边。今日,他冒昧邀约,虽并未细说因由,但元令仪也算品出一二。
英国公府一行人到苏州不过短短六日,行事可不算低调,又与孟祁观龃龉颇深,苏州本土总不会颂她贤良淑德。
今日,边鹤扬作为苏州的代为掌权者,礼法周到地与元家姐弟一同到孟府吊唁,无疑不是在向苏州各界明示,孟祁观已死,过往尽是烟消云散,英国公府与苏州各界没有前嫌可计,元令仪大人大量,亦是可商事,能共谋。
或许这清风朗月的边鹤扬,真如元令仪之前揣测,因是杨培恩的学生,自然是高照的门生,理应对她照顾有加。
元九健与元五信匆匆忙忙地来寻元令仪,一个憨声说道,“太子殿下已至前堂。”一个附到元令仪耳侧,“所有和尚,均是中毒而亡。”
元令仪眸中神色撼动,慌忙阖上双眼镇定情绪,柔声说道,“边大人,太子殿下已至,我们到前堂去吧。”
边鹤扬点头称是,只是临出门一脚却倏然说道,“元大小姐,不如请这两位兄弟在此守着元二公子如何?”
元令仪僵硬地回头,目光似刀劈剑砍地落在边鹤扬身上,却不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淡淡说道,“五信,九健,守好二公子与了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