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微眉头紧锁,心中不断盘算。
按照高照来信落款日期来看,早在他们出发一月左右之时,兵部就已下令至辽东,令韩君九随时策应元令姿。
可目前来看,这份军令是否抵达辽东标兵营,还未可知。
若是抵达,为何韩君九并未收到策应军令,神策军、龙血军、挹娄县衙三方均是不知情。
元令姿舍身做局肃军,险些害了元令仪的性命,韩君九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带领精锐铤而走险地驰援,事毕怕事情败露,更是一刻都不敢耽搁,连夜取道重山险峻返回建州大营。
可如果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断军令传递,到底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
若是未抵达,军令传递皆是八百里加急,元令仪一行就算是赶路再快,也绝不可能快过军令官,这份军令现在到了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于传令兵而言,贻误军机,乃杀头大罪。
高照的第三封信,直言流寇作祟,担忧元令仪安危,派人保护她。
元令微难以克制地冷笑,高照分明就是知道或是料到龙血军内部哗变将近,也知道元令仪跟随长遥夫人游学只是对外的幌子,他们这一次就是直奔挹娄而来,就是对元暨甯战死的真相存疑,就是对周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杀招心存不满。
元令微乌黑的眸子映出无尽黑夜,神色晦暗幽深。
目前来看,他们的每一步都在高照的意料之中。
高照母族与元家血海深仇,周帝赐婚他与元令仪,不过就是粉饰太平。
若高照对元令仪心存怨恨,以高照的手段,元家覆灭只是早晚的事。
若他对元令仪真的心存爱意,只要元令仪及元家人谨守本分,是否真的能保平安富贵无虞?
元令微周身寒凉,不敢再细想下去。
一夜北风至鬓边,思蝉鸣,念萤火,俯仰之间,苦求不得。
赵晨琦天不亮就到粮仓盘点屯粮,此时正坐在元令姿对面。
“你缺军粮,我缺屯粮,我赵某人何其有幸,竟能与元将军殊途同归。”赵晨琦端着膀子,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可是听闻你这来了一头大肥羊,让我也占占便宜。”
元令姿坐得端正,神色肃穆,好似凛山雪域之中独自盛开的寒梅,声音泠泠地说道,“张宓福只是想要做我龙血军的军需生意,并非是上赶着来行贿的,况且她人已经在前往阆京的路上。”
赵晨琦兴致盎然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脊背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你说说,人人都道英国公府风头正盛,怎么连个雪中送炭的都没有。”
聪明人清楚,英国公府风头过盛,危如累卵,避之不及。
不聪明的蜂拥而来,英国公府唯恐走上勇毅侯府的老路,更是避之不及。
千里之外的阆京城中,无数双眼睛盯着紫禁城,盯着东宫,盯着英国公府,揣着无尽的算计,窥探轮回,掠夺他人的生机。
殊不知,谋人,人亦谋己。
元令姿垂下眼眸,让人看不清情绪,“我再向老师书信一封,借些粮草过来,缓解燃眉之急。”
赵晨琦一喜,转瞬却察觉到她情绪不佳,犹豫再三开口说道,“信,我来写。人情,我来欠。你莫要再欠他人情了。”
元令姿见他语气坚定,缓缓说道,“你与他交情不深,当下各营的日子过得同样窘迫,他不一定会借粮。”
赵晨琦起身整了整衣冠,无所谓地笑道说,“他韩君九是与我不熟,但总要给吏部三分薄面吧。”
赵晨琦心中清楚,韩君九儒将名声在外,不慕权贵,不恶贱民,未必会看得上他的脸面,不过是用他的名义做表象,不让元令姿越陷越深。
元令姿不再言语,任他大摇大摆地离去。
赵晨琦是阆京人士,祖上位列三公,只是早已落没。好在他争气,自身才学不俗,又娶了吏部侍郎卢秉忠的嫡女,前途可谓一片大好。
只是他始终是不明白,岳丈大人为何要突然变卦,原本的任职岗位明明是京官,等他收到的任职文书,却变成了挹娄县丞,官阶还大打折扣,只能忍着愤懑,再三拜托岳父岳母照料好妻子女儿,无奈上任。
赵晨琦仰头眯眼看向阆京方向,焦躁的心瞬间宁静,无声默念。
好好干,好好干!早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马蹄声奔腾而至,元令姿策马而来,利落地翻身下马,见到了早已等在县衙后门的元令微。
两姐妹一同向内室走去,元令微言简意赅地将高照来信及自己的揣测说给元令姿听。
元令姿突然停住,神色复杂地看向元令微,明明是最快意恩仇的声音此刻却是带了一丝丝的苦涩,“我反倒希望是你恶意揣度了太子,长姐才貌双全,温柔敦厚,合该有个好姻缘。”
元令微闻言只觉得难过,她的长姐名冠阆京,姻缘仍是身不由己。
聘聘婷婷倩影,杳杳渺渺暖香。
温了了医术得其母亲授,名不虚传,元令仪今日便可以坐起倚在床头,脸色也稍微好转,不再是一片灰白。
三姐妹久违的宁静,却是各怀心思,鸦雀无声。
“太子心意未知,咱们就别猜了。”元令姿声音幽如深潭,眸色晦暗,“长姐卸卸包袱,莫要自恼。”
元令仪神色无异,柔柔地看向元令姿,眸中带笑,只是虚弱得不能言语。
元令姿心领神会,脸色微红,“我那日劝你莫叫天下人负你,是当时太子对你毫无关照,可现在来看,他对你并非全无心意。”
元令姿虽远离阆京城,可韩家子女众多,总有几个与裴家走动较多的,高照与裴知珒貌合神离的消息,自然也就传到她的耳中,这么多年,确实未见高照对哪位女子殷勤一二过。
元令仪垂下眸子,元令姿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在高照的心中感受到了些许情意,可是情爱一事,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更何况两个氏族的血海深仇,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
她强行压下心中隐隐攒动的悸动,告诫自己莫贪、莫嗔、莫痴。
元令微懵懵懂懂地看着两位姐姐,她自小顺风顺水,长辈疼爱,亲友怜惜,青梅竹马的韩颂更是恨不得将一颗心双手奉上,她理解姐姐们的苦难,却仍是不能感同身受。
元令姿回眸看向元令微,思忖片刻后说道,“陛下为何要封你为安澜县主?”
元令仪乍然想起,何晓宣旨那日明明说得是等他们面圣归来,遵周帝心意择一而宣,结果却是两道齐发。
那时他们全家都因为她的婚事急昏了头,后来又是国丧,紧接着便是赶路,现下经元令姿提醒方觉得此事蹊跷。
元令仪拉过元令姿的手,轻轻地写下几个字。
元令姿疑惑地说道,“显武侯?”
元令仪缓缓点头,继续写道。
元令姿犹疑地说道,“只因为他与君君母亲是旧识,便向陛下求如此大的恩典?”
元令姿打心里是不信这个说法的,她常年行伍行走,虽未与魏世南共事,可此人行军风格酷烈肃杀,为人锱铢必较,完全不像是会因十多年前的旧情,便插手他人之事的多情种。
元令仪见她仍是怀疑,急急写道。
元令姿惊讶地说道,“他竟轻浮地当街拦停马车?”
元令仪与元令微齐齐点头。
元令微有些气恼,愤愤地说道,“而且显武侯极其阴险,给我设陷阱,要我杀了郑大哥给长姐出气,毁长姐名声!”她又突然想起显武侯一点好处,语气渐缓地说道,“但是这人还是蛮有礼貌的,刚见面就要送我一块美玉,成色种水世间少见,可惜了,我没敢要。”
元令姿心下一惊,忙问道,“什么样的玉佩?”
“一块镂空鹦鹉佩。”元令微声音清脆,“雕工也是罕见,我都没见过那么好的雕工。”
元令姿神色突变,紧绷着脸,声音沉沉,“那是英武卫的指挥符,只有魏氏一族族长方能持有。”
元令仪与元令微脸色俱是一变,元令微更是瞬间面色惨白,心中盈满惊惧,喉咙发紧,弱弱地问道,“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元令姿沉思道,“假如,我们先前揣测的并无错漏。”她声音越来越沉,面色亦是冷然,“他应该是想要君君,做他魏家的新妇。”
元令微心如坠冰窟,不自觉地反驳道,“他不是相中席太保家的孙女吗?我记得他们两家已经相看了。”
元令姿心头一阵阵发颤,她知晓元令微与韩颂的感情,自己若是不能嫁给如意郎君,那便舍得一身剐,也要成全自己的幼妹。
“你且放心,就算是他想,父亲也未必会答应。父亲与魏世南十年未曾有过私交,我记得玲珑婆婆说过二人嫌隙颇深,未必会遂他的愿。”元令姿安慰元令微,“况且韩世伯早就向父亲提过你们二人的婚事,父亲当时只是觉得你年龄尚小,不懂这些才延后议事,不如我们现在修书一封给父亲,尽快将婚事定下。”
元令微此时毫无小女儿该有的娇羞,拎起笔龙飞凤舞写了起来,两个姐姐暗中偷笑她,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