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分,王康还未回到府中,早早使了随身小厮,笑盈盈脚步轻快来夫人乔信前传达自己的旨意。
乔信连同仇嬷嬷,半眯眼听小厮说话,像吞了只活苍蝇,活奔乱跳不说,还在腹中晃悠悠荡秋千。
小厮低眉垂眼也掩不住眉梢的笑意,“夫人,四老爷说今儿是个大日子,劳烦您晚膳安排一桌上好的席面,热闹热闹。春风楼的流霞来上一点。再有,东门外那家醉香楼的醉鸡也来上一两分……”
好一大通,不知道的还以为外头说书先生,正说道哪家勋贵宴客呢。
点菜完毕,小厮定在原地,等着乔信的吩咐。
官帽椅上的四夫人乔信,一身半旧衣衫,遮不住的无奈和嫌弃。无一言可发。跟随在侧的仇嬷嬷见委实不像样子,悄悄伸手拍拍四夫人后背。
乔信这才给了小厮个正眼,冷声吩咐:“你且去回你们四老爷,一个字不改地告诉他,脱下那身官服,在家中各角落扫一扫,若能扫出半个铜板来,我给他一百两银子。
还要吃春风楼的菜,他怎不去清凉殿吃御宴呢。”
说着大袖一甩,呵斥小厮,“出去。往后这般事务,你们几个小的,若是有钱,就凑份子给四老爷庆贺,不必来回我。”
小厮得了训斥,佝偻着背,灰溜溜出门而去。
留下屋内几人,低头不言,寂静无声。
待乔信几番叹息之后,仇嬷嬷才敢开口,“四夫人,您就放宽心,四老爷再如何,您……”,您也管不着,这几个字,仇嬷嬷没说出口,拐个玩儿,说起府中的几个公子。
“等十公子往后娶妻生子,四老爷告老,这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乔信嫌恶地掸掸衣衫上的尘土,又饮茶三五口,“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瞧他那样,活得好好的,哪里像要告老。怕是没等到那一日,我自己先给气死了。”
仇嬷嬷:“呸呸呸,四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哪有这样咒自己的。”
“从我嫁进来,就没一天好日子,若是早早到菩萨身旁,也是解脱。早些年,今儿一个姨娘,明儿一个爱妾,这些也都罢了,不过是男人风流些。可你看看,近些年,他都干些什么,官位不动,俸禄不涨,口气倒是越来越大。成日说自己不日高升,比肩大老爷。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
话未说完,守在门外的小丫鬟猛地跪地高喊,“四老爷,您回来啦。遇见什么喜事儿?奴婢瞧您红光面满。”
屋内几人顿住话头,纷纷朝外看去。但见一人,身长七尺有余,绿色官服在身,革带束腰,精神抖擞。虽说上了年岁,不再年少,可略显瘦削的面庞,下颌几缕美髯,行动间微微荡漾,更添一二分俊美。
只见这人闻得小丫鬟的恭贺之后,快步上前,低头兴奋道:“你是正院伺候的,叫个什么名字……”
不等丫鬟回复,他自顾自捻起胡须,“不拘你以前是什么名儿,从今往后你就叫喜儿。嗯,喜儿,极好极好。你说得不错,老爷我遇见了大喜事,夫人可在?”
喜儿也不起身,扭头看看屋内,瞧见众人各自忙碌,四夫人端坐案头,轻轻点头。“夫人在呢。”
四老爷王康疾步入内,衣带飘飘,“夫人,你猜我今儿见着了谁?”
乔信不好在丫鬟们跟前,太不给王康面子,没好气回话:“怎的,菩萨下凡点化你来了?”
“呀,夫人这是什么话。我这把老骨头,还要跟夫人过几年好日子呢。你猜今儿是谁?说来也是上天眷顾,竟是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疑心这人是想升官想疯了,乔信回怼,“还不如佛祖来得使人信服呢。”
“什么佛祖菩萨,”王康转头看向仇嬷嬷,“夫人拜佛去了?”见仇嬷嬷无声摇头,王康不解。然,满心的开心急着往外述说,索性不去管他,继续拉着乔信说话。
“真是太子殿下,不过不是殿下亲临,是东宫中郎将孙杜。孙将军今日午后,特意寻到我,好一通夸赞,说我这多年来兢兢业业,克己勤勉,甚是不错。还说,往后若得了合适的机会,就要我……”
“就要如何?打发你出京都去?”
乔信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再不似往昔,顺着本心问。
王康回眸一笑,好似偷腥的老鼠,“这没细说。不过我想着啊,定然是东宫若有空缺,要调我前去当差。你想,若是没这茬,孙将军一个冷冰冰的人,来跟我说什么话。他有这空闲,还不如回家好好练习如何笑脸迎人,好讨个新妇呢。”
又开始老不正经,乔信挤兑他,“没准,孙将军是听说老爷花名在外,颇得姑娘喜欢,才上门说话。别会错意,白白高兴一场。”
“甚花名,忒不好听。谁家男子,谁家老爷不是如此,我得人喜欢,那是风流,那是文采。旁人想要入到这般境地也是不能。我说你啊,成日争风吃醋,也不管教家中子女,你看看他们,都成个什么模样。自家阿爹即将高升,不日领上大伙儿过好日子,比大房还好的日子,一个前来祝贺的也无。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再有,我先前使人来……”
不等人说完,乔信问道:“老爷既然得了这般好的机缘,和大老爷说了没,再有,和老太太说了没?”
“跟他们说什么,大哥那模样,几时盼我好。再有母亲,虽说疼爱幺儿,对我很是喜爱,可在几个哥哥们眼皮子底下,也不好做得太过,我也就不去打扰她老人家。”
乔信不言,看着他发笑。
呵,这话说得真是好听。
王康乃家中幺儿不假,素来最不成气候。大老爷先前还管过几年,见他委实扶不上墙,也就罢了。再说家中老太太,对这小儿子算不上不喜,却如何也算不上喜欢。
遇上这般模样的阿爹,四房几个孩子,也就初一十五才能去中路老太太身旁,请安问候两句。平日里,一眼不见,可长命百岁。
到得王康这儿,就成了另外的说法。
乔信懒得搭理他,径直说道:“今晚的席面,老爷要是有银子,且自己去酒楼吃酒,看百戏,万般都成,在我这儿,是一个铜板也无。”
王康气得一跃而起,“真是给你脸,忘了家中谁是老爷了!半月前,你那陪房,那瘸了腿的,来给你送银子。当我眼瞎没瞧见不是!早前安排小厮来说话,好好给银子就是,何苦又吃我一顿骂。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乔夫人也是猛然起身,“难养?哼,老爷的银子何时拿来家用了?何时用在我和孩子们身上了?就你那爱妾,李姨娘、孙姨娘,也不见能得你的银子。现如今还有脸在我这里摆谱。我劝你省心点儿,别白费力气。”
其间所言,无一字虚言。王康无话可说,来时的高兴散个彻底。
顾着自己面子,昂头道:“你且等着,我不日高升,去到东宫当差。届时,休了你这泼妇。”说罢,拂袖而去。
乔信气不过,追到门口,“那你赶紧的,别错过了。到时候年纪大了,请你来喝我的喜酒,都走不动道。”
一旁的仇嬷嬷听得这话,吓得一个哆嗦,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来。
“哎哟,我的夫人啊,我的姑娘啊,这话可是说不得,说不得。不吉利,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王家四夫人,谁爱要谁拿去。真当我稀罕么。”
仇嬷嬷招呼四下关门闭缝,千万别走漏了嘴。
“我的姑娘,您就算受够了,不替自己想想,也不能不替公子想想。您跟四老爷一拍两散,公子可是王家的公子啊。到时候您想看看,说几句话,又该如何啊……我的姑娘啊……”
仇嬷嬷如何开解自家姑娘,且是不提,说说王四老爷。
王康气得昏头涨脑从正房出来,转过回廊,未曾得见兰香院的小丫鬟,心中有些怪异。兰香院李姨娘,可是时时刻刻盼着自己,从不曾像夫人这般驳斥自己。
解语花一般的存在。
一时转了脚步,朝兰香院而来。到得门口,见一小丫鬟,问:“李姨娘呢?”
“姨娘昨夜吹了冷风,有些不好,早早睡下了。”
心中盘算落空,王康也不多待,旋即出门。又到孙姨娘处,照旧吃个闭门羹。颇有些讪讪。
无处可去,无人可诉说今日的喜悦,王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在府中来回穿梭。不知因何,走到秋霜居门口。见满园萧条凄凉,残叶遍地。初春景象,却同秋日一般无二。王康有些疑惑,他记忆中的秋霜居,春日紫藤,秋日红枫,是个吟诗作画的绝佳之地。如今落败至此。
落败,也就落败。横竖他这老爷,也没多余银钱。
正打算离去,突然想到好似昨日有人在他耳畔说,王十七娘犯了事儿,被夫人关了禁闭。是犯了什么事呢?
几番踱步,终是想起来。这十七娘,去汇通书肆会文去了。
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帖子啊!!小娘子这般富裕!
登时扬起笑脸,阔步入内。
因他许久不曾入内,院中小丫鬟像是见到稀罕物件,明目张胆却又自觉悄无声息查探。于一切,王康不看在眼中,庭院中伫立之后,随意招呼丫鬟,“去叫十七娘来此,我有事寻她。”
片刻王十七娘分外不愿出得门来,行礼,“阿爹,您找我。”
王康满目慈爱看向十七娘,爱怜道:“十七啊,过了今年,你也该十五,及笄了。阿爹官职微末,无甚才能,家中他人,罢了罢了,也都靠不上。不能为你选个好夫婿,你可埋怨阿爹?”
自家阿爹是个如何人物,家中子女无不知晓。偏生今日的王康,像是中邪了,整个人沐浴着身为人父的光芒,耀眼得将天际的霞光都比了下去。
也因如此,十七娘心口噗通噗通直跳。
流年不利,天要亡我啊!
“阿爹,十七不想嫁人,十七还想留在阿爹和夫人身旁尽孝。”
王康愈加温柔,“你这傻孩子,女子大了总要嫁人。你这模样,哎,往后让阿爹如何放心。不过,或许以后的日子不会再难过,”寒暄完毕,将不久前同乔信说过的话,车轱辘似的又来一次。
阿爹即将升迁……银钱不在话下……东宫太子看重于我,不日将令我去詹事府上任……
末了,幽幽道:“十七,如此大事,何不替阿爹庆贺一番。”
王十七娘是何人,外头大世面没见过,自家阿爹的事迹那可听过不少。而今这番话,若是换做旁人,早就乖乖祝贺,掏银子,恭喜恭喜了。
十七娘佯装瑟缩,“阿爹,听说太子殿下脾气不是很好,要不咱明儿同孙将军说道说道,将这差事给辞了吧。省的往后犯错,连现下这般光景也保不住。”
王康怒吼,“糊涂小娘子,头发长见识短。太子是储君,得陛下和娘娘疼爱多年,不威严如何御下,如何服众。快些,你昨儿去文会的银子呢?借几个给阿爹,待我去东宫领上差事,加倍还你。”
“阿爹,我哪里有银子!”
“还狡辩,你现在,跟着你几个哥哥,跟着那个疯婆子,是一点好也不学!汇通书肆的文会,多少王公贵族,你半个铜板没有,哪里能进去。”
父女两来回拉扯几番,王康越发不耐,十七娘没了法子,入内抽出半吊钱递给王康。
也算有所收获,王康拿着银钱,嘟囔句“寒酸”,快步出门逍遥。
……
夜间,孙杜回禀太子,“殿下,王康回家更衣之后,去到春风楼喝酒,还点了两个清雅舞姬陪伴。”
赵斐然捏住羊毫的手顿住,分外不解,“喝酒?还点了舞姬?”
孙杜点头。
“他何处来的银子,不是说他家中给他断绝银钱了么?”
孙杜解释道:“听说王家每个老爷,每月皆能从前院领三十两银子,可从泰康十五年前后,王家老太太发话,外院的银子,王康再不能动用。四房每月花销,单靠四夫人去大夫人处支取。今春风楼的酒钱,是王康送半吊钱给看门小子,入内找来几个帮闲,嚷嚷着……”
“他说什么,直说便是。”
孙杜顿了顿,将头埋得更低了,“说太子殿下有意令他去詹事府任职,惹来几个看热闹的宴请他。”
听得这话,赵斐然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王康倒也是个人才。
不过,想要收拾王十七娘,出了那口恶气,怎如此艰难呢。
龟缩在南窗跟下写话本的王十七娘,仰天长叹,你艰难,我更艰难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