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阮的确早已猜到了此事。
伏析办事向来严谨,就算陆十一被害,他也会将她的尸体带到他的眼前。
所以,周阮在看到那颗人头时,便明白了一切。
有人要杀陆十一,并且,陆十一还活着。
只是,眼前的这个伏析到底该不该信,周阮不敢确定。在回宫恢复太子身份后不久,伏析也恢复了自己作为周防的二皇子身份。二人虽同出一位母妃,但终究被送至不一样的人膝下成长,经历的事情不同,立场必然有极大的差别。
于是这六个月中,他一方面疯狂寻找着陆十一的下落,一方面拼命调查伏析的底细。最终查出来的,也只有原先的那些情报——伏析先前在江陵郡王府中过得并不好。
见到周阮对她所说的话没什么反应,陆十一心下的紧张感便消除了不少。
现在不是恰当的谈情说爱时间,陆十一松开周阮的手,起身拨开屏风,朝屋外张望两眼,果真瞧到不远处有柳如云的眼线在。她刻意发出些不太妥当的声音,故意将屏风挡的更严了些。
回眸望来,周阮耳根有些发红,却也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对口型道:“被监视了?”
她点点头,微微扶额,坐回来:“你现下的身份是太子,和我一个伶人一夜情,恐怕明天不想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我就会被拟月以左脚踏入她的寝室而乱棍打死。”
陆十一没有说笑话的意思,但是周阮笑了。
她见对方没有紧张,又严肃地补充一句:“说真的,而且这里隔墙有耳,若我与你谈论政事,恐怕今天晚上就会死。”
“那就是说,你横竖都是死?”周阮淡淡望了眼窗外,此屋他进来时留意过,旁侧的确没有隔间,但现下望出去,却不像是最后一间屋舍能看到的景象,说明屋内必然有暗门。
想到此,他又笑起来:“所有人都盯着你我,若不做些有动静的事,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看不出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怎么样,陆十一只在脑海里想怎么脱身,她压低声音道:“有个办法可以让我活,就是你现在去拟月的屋内陪她,并且告诉她,是我推荐你去的。”
听完,周阮的脸色更差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和你重逢的时候去找别的女人?”
陆十一轻咳道:“只是去聊天罢了。”
周阮叹气,并未回答。
陆十一转念想想又道:“还有个办法,你直接带我走,公布我是陆家长女的身份。”
“不可行,”周阮几乎没有思考便拒绝了对方,“陆家已在六个月前为你下葬,这事你应该不会不知道。”
确实,她回到京城后想过直接逃回家,但得知陆家已为她下葬,又怕回家会被伏析追杀,连原主家人都拖累其间,故而才在此处忍下来。
“而且。”周阮的表情沉了几分,眼神故作躲闪。
“而且怎么了?”她拉过对方。
周阮道:“太医局四个月前因与反贼私通被秘密肃清,若现在公布你是陆家二小姐,恐怕也会因此牵连九族。”
“肃清?难道是答安公子没回来?”陆十一虽夜间在花楼侍茶能得知些京城内的新消息,但到底知道的只浮于表面,她留意过范阳答氏的传闻,却从未听到过什么。
周阮不愿再接着说下去,只道:“我可以明日直接将你带走,这个年代,皇子带个伶人回宫,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对你是不会,对我就不一定了。”闲言碎语故意针对,这种招式在观月阁都经历的够多了。但这的确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陆十一扶额苦笑:“既然这样,那你我就在这里待着交流吧。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给我说太医局肃清的事情,所以我先告诉你我在这六个月里的发现。说完之后,你必须把答安公子和白太医及宫内一切事情告诉我。”
*
五个月前。
陆十一在观月阁中已学会了在此为人处世的方式,柳如云瞧上她的容貌,没过多久就将她安排到了京城第一歌姬拟月身边学习。
拟月性格恶劣,经常喜欢故意安排一些年龄小的雏子侍奉身世显赫的大人,雏子出世不久多是不懂得酒局中的真心与假意,常会因为说错话而惹贵客生气。拟月便会由此让她们受罚,从心理上压迫她们,使她们无法违抗自己的命令。
有些雏子会在受罚后莫名其妙地消失,在发现年龄小的雏子更换时间过快后,陆十一有间接问过嬷嬷她们去了哪里。
嬷嬷那时只笑着回答她:“你已过二八年华,不会经历这种事情的。”
因为实在太过于前言不搭后语,陆十一总觉得其中有怪事,决心自己留意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东宫太子身份公布,观月阁人流量暴增,她终于得了些自由能在坊间外出。为了联系上沈郁离,她偷偷去过沈府好几回,却都没收到过回信。
后来,江苏巡抚云茂总来观月阁中找拟月听曲,因她未出阁,只能在帘后弹曲,所以就算认识云茂也无法向他求助。况且初次见面时,她是女扮男装,陆十一自己也没有自信能够让云茂认出她来。
直到某次云茂寻人下棋,拟月恶趣味又犯,竟命陆十一来作陪,但这反倒弄巧成拙给了她机会。陆十一便以双飞燕式迎击,云茂下黑子,刻意般说起东宫太子的离奇身世,又转念说到沈府,话语间十分疏离,仿佛不认识沈业此人。
但二人间的眼神交流叫陆十一明白了,云茂已认出她来,并且沈郁离便是当今太子周阮。一局结束,云茂说下次还会再来找同一人下棋,这让拟月无法过分刁难她。
不过为了解心头之恶,拟月还是将她关至地下室整整三日。
陆十一忽然抬起头,故意做出拥抱的姿势,在周阮耳边轻声道:“就是她在关我的那三日,我发现了拟月的秘密。”
周阮被她猛然抱住,有些发愣,还是问道:“什么?”
屋外恰传来一阵脚步声,陆十一故意放大了些声音说着不要,周阮听之,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你还蛮适合演戏的。”
“看来我回去后,可以转行了。”陆十一轻笑着压低了些声音,“我知道太子殿下此番出宫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近月里京城发生的幼童失踪案,这件事,恐怕不需要再查下去了。”
说到这里,周阮猛然拉开她,表情认真:“什么意思?”
“就在拟月将我关着的地下室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在被推入地下室的那个瞬间,她便明白了,眼前这间不大屋内充斥着尸体的腐臭味,视线习惯黑暗后,放眼望去全是森森白骨。相比于去年冬天在叶家村那个山洞里看到的叶化的白骨,这里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恶心,是作为人类生理性的恶心。
白花花的蛆虫聚集在最新的腐肉上蠕动,土黄色的墙面几乎被血染成半红,根据骨骼判断,在这里的所有孩子全部年龄都没有超过十岁。
陆十一甚至看到了自己曾经搭过几次话的雏子衣物。
她当然吐了,边吐边哭。陆十一想不到琻朝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在这里,身为女子到底要多么幸运才能够成长到十五岁?到了十五岁后,又要面临婚姻的禁锢,不幸的更是会被拉走卖掉,若染上病,因为贫民钱财较少,治病无门,说不定家人都会盯着你看你什么时候能死,再把骨灰卖掉配个阴婚回本。
她是看不到未来的,所以第一反应是想知道点清和白迁延现在的情况。
从地下室出来后,陆十一装得更乖了些,也不敢在拟月面前耍什么小手段。只是在与云茂大人下棋时,趁拟月不注意问些宫中的事,云茂替她打听过,只是每回都说还好,详细的情况却并不会告诉她。
也许是为了不叫她引火上身。
陆十一有次还问过对方,什么时候能让她见见身为太子周阮的沈郁离,云茂回她,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之后,云茂便会邀请周阮来观月阁交换情报,想引荐他们二人相认,不过,总是因为周阮拒绝而告吹。
在这期间,陆十一已暗中整理好了地下室三十余具尸体的情况,几乎都是饿死,死后均被取了眼球和手臂上最细腻的肉。
“我会把我所写的东西交给你,因为怕被嬷嬷发现,所以我是用英文写的。”陆十一淡淡开口,“这回,你得给我十年的报酬。”
她刻意想讲笑话,但这回,周阮笑不出来了。
陆十一:“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更重要的事。”
“伏析在将我推下山崖前,他身边那个杀手称呼他为老爷。我想,恐怕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他就是秋蝉。”她的手搭在周阮肩上,“我对皇亲国戚间的窝里斗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你是否会在封建年代里当个可笑的皇帝,我只在乎你的安危。如果他真的是,你便要一定小心他。”
周阮不置可否,却并未移开视线:“我现在无法不做太子,你应该也知道,在封建年代中,政权内斗后其他皇子的下场会是什么。我必须坚持到你我找到回到现世的方法,到那时,我会将皇位让给合适的人。”
“再等等吧,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