琻朝严格礼制,按礼来讲,陆十一本不该与白太医及答安同乘一辆车舆,只是太医局实在不被重视,真找不到多余车马,再加上白太医本就是个不在意等级秩序的人,他不愿误事,便直接叫陆十一与他们同乘。
既然白太医已表态,陆十一自然无法拒绝,只能跟着上车。
今日太阳方升起时,她才与答安由尚服处回到太医局,正打算与白太医请安后回临凤阁休息,就听到白太医与答安谈话,说午后宫外有一私塾于靖善坊开设医药课巡讲,讲师年轻时与白太医是旧友,无论如何都要他携两位弟子一起出场。
只是后宫风寒严重,原定一起去讲学的两位弟子现正在问诊,调度不开人手,才叫答安帮忙,答安自是连连答应。白太医现下又在为另一人叫谁而发愁。
陆十一昨夜与尚服女官谈完话后本就想出宫调查一番孟司衣与宫外自由身男子的线索,一听白太医要去的地方恰好就是孟兰与那男子相识的靖善坊,她便自告奋勇地说要同去。
开始时白太医还犹豫,她到底还不是自己的弟子,考核结果明日才会出来,现在就以弟子身份前往,有些不妥。可站在一旁答安却破天荒地替陆十一说了话:“陆姑娘以往出宫时曾扮过男装,这次也扮男装去未尝不可,弟子与陆姑娘只做帮手,不上台讲学,无人会识破。”
陆十一着男装后的确有股凌厉的英气,若不说明,绝对看不出来。几番讨论,白太医才终于下定决心带她一起。
白太医闭目养神,车舆内无人说话。她透过竹帘瞧宫外街景,街景大同小异看得她直犯困,转过头来,却见答安正襟危坐精神抖擞地盯着她,陆十一被看得发毛,压低声音道:“答安公子,你昨夜休息好了?”
答安脸色一变:“没有,我做了噩梦。”
陆十一追问噩梦内容,对方却宁死不说。
这处开在靖善坊间的学宫内多为官家子弟,见宫中乘舆,皆有礼数,翩翩少年齐齐行礼,场面竟把陆十一唬地有些不好意思。
学宫附近乃京城名寺之一的遵善寺,临近中秋,香客众多,见这边学宫迎客施礼,便有好事人凑近来看乘舆上是何贵人,瞧见答安与扮作男装的陆十一出落得干净素雅,竟全都不顾礼数地盯着他们看来。一时间场面混乱,人声鼎沸。
其间竟还有几多香客少年与她搭话,陆十一站在学宫门前阶上,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一边朝身旁的答安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答安的情况也与她大差不差。
混杂着檀木香的清风绕来,她总感觉人群中有人看着自己,那种目光不似旁人的好奇,反而更像问责。她本能的目光一转,竟看到遵善寺门前立着一道极其熟悉的身影。
沈郁离身着常服,乌黑长发由藏青色发带扎起,他怀抱一把古琴,越过无数人群,此时,正在紧紧盯着她看。
陆十一太熟悉那道目光了,沈郁离几乎是在无言的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外。
一时间,她心绪混乱,连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都来不及多想便立刻收回视线。
恰此时学宫内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出现,这才开始有人维护起秩序,众人听老者说来客乃是后宫名门太医,更是燃起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久久不愿离去。
陆十一紧跟着白太医与答安后,再回头,已看不到沈郁离的身影。
鼎沸人声之间,她敏锐地捕捉到白太医堆满笑意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他抑制不住笑意道:“方夫子,你这学宫真有那东西吗?”
白发老者也兴奋回曰:“你放心,中医宝典及那三坛陈酿全都备好了!”
陆十一听之瞬感无语,原来意不在交流,而是酒啊。
侧目看去,答安也脸色发青,颇感头痛。
正午阳光直洒于学宫门前,照得两位古稀老人愈加神采飞扬。就在众学徒将三人正迎接入室时,一阵琴声颤音传来,沉香扑面,惹得众人皆回头望去。只见一星目青年着青丝长衫,手抱古琴,腰间环佩叮当,他目光淡然,微微撇来,在场所有人皆不自觉噤声不言。
方夫子率先反应过来,朝沈郁离躬身行礼,指着他朝白太医笑道:“哎!这不是白大人你那小弟子吗!沈公子竟然也来了!”
白太医瞧见沈郁离,脸上不禁有些尴尬,却只能笑呵呵地点头称是,低声问答安道:“你怎么把你师弟也叫来了?”
答安连忙摆手,甚感无辜。沈郁离的目光恰在此时扫射他们一圈,最终落到了陆十一的身上,她甚为心虚,连连避开,只听对方一声轻笑,道:“弟子见过方夫子,白太医走得急,弟子乃是送琴而来,以助各位雅兴。”
周遭少年一听今日有琴音助兴,皆以为会有诗宴,兴奋不已,还未得证嘴里就已经说着感谢方夫子和白太医的话。方夫子在一旁被举得下不来台,只得尴尬地看看白太医,这下两人心里都明了了,沈郁离来者不善,哪里是送琴,分明是为监督两人莫要喝酒。
白太医险些吐血,还在小声哀嚎。陆十一头脑风暴,正思考怎么向上司解释自己没打报告就擅自行动的缘由。唯有答安以敬佩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师弟,他瞬时觉得,自己已从昨夜的噩梦中彻底摆脱了。
*
学宫讲学与现世并无两样,夫子堂上讲,偶尔点几个幸运儿回答问题,答不上来便抄书罚站,答上来了也顶多夸奖两句,白太医的作用似乎只是坐镇及课后讲解。
因他二人饮酒对月的计划被沈郁离打乱,药理巡讲结束,方夫子似是赌气般叫沈郁离为众人抚琴吟诗,而被当众点名的沈郁离,竟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陆十一不懂古调音律,只坐在客位听曲,不一会儿,竟有几位学生跑来问她课上问题,少年一口一个公子师长,竟叫的她有些恍惚飘然,笑容止挂在脸上硬是下不来。
琴声就在这时铮地高鸣,错音太过明显,亭内所有人都看向了沈郁离,只见对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正死死盯着问陆十一话的学生,这学生被他瞧得心虚,认定是自己的求学的声音太大扰到对方,立刻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
沈郁离迟迟不愿继续弹曲,方夫子以为宴会可以到此结束,有些激动地想把饮酒作乐一事提上议程,这才开口试探道:“沈公子,一曲终了了?”
沈郁离微微勾唇,脸上却没有笑意:“方夫子,弟子技艺至此,我师兄答安也擅抚琴,师父命我送琴来时还嘱托我叫我去寻桂枝,现下耽误时间太久,怕误事。”
白太医一听他要走,立刻目光闪烁,拍手道:“对对对!寻桂枝!方夫子,郁离还需和我这个小学徒一起去遵善寺旁的药局寻药,就叫答安抚琴吧!”
方夫子恍然,立刻请走了沈郁离,陆十一还没反应过来,已被白太医安排去一同寻药了。回头看答安最后一眼,对方脸上只有被噩梦缠绕般的绝望。
刚与沈郁离踏出学宫,她便猛然想起自己还没解释为何出宫,又怕沈郁离生气,迟迟没有开口答话。
可沈郁离却像无事般行至她身前,道:“陆姑娘,你寻到了什么线索?”
沈郁离破天荒地给她台阶下,陆十一便不再提擅自出宫一事,只将她昨日在尚服局上上下下打听来的所有全都告知给了他:“尚服大人告诉我,孟司衣就是在这个坊间遇到那位男子的。”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遵善寺旁的药局,这药局建于先帝时期,已传承过百年,屋内陈设繁复,两面墙壁打通做成直通天井的中药药格,长梯搭在其间,上还有学徒杂役正忙着取物,店内数十人,见两位翩翩少年进来,以为是学宫的子弟,便连连招呼。
沈郁离应答间,又蹙起眉来问她:“你昨日与答师兄没休息就来了?”
陆十一点点头,顺便朝杂役回道她们要寻桂枝买,越多越好。
杂役一听,立刻朝梯上的学徒吆喝查药。
沈郁离在一旁无奈:“我看答师兄真应该强硬地帮师父戒酒,太胡来了。”
“是啊,嗜酒如命也不是个办法。”陆十一应道。
“我说,你也太胡来了。我虽说过会保你性命,但宫外波诡云谲,我不能管的那般及时。”沈郁离沉下声来,有些愠怒。
陆十一扯出个尴尬的笑意,正想着含含糊糊地答上个什么蒙混过去,刚刚替她查药的杂役恰好又回来了:“公子!最近风寒严重,桂枝不算多,我们药局至多只能卖给宫内五袋,别的,还得留给城内百姓。”
陆十一听了这话挑眉:“你方才还认定我俩是学宫弟子,现下怎么改口称为宫里人?”
那杂役指指她腰间别着的绣袋,神情像是他已了然了眼前这位公子与绣袋主人的关系般,道:“这绣袋,原本是常来我们药局的一位客人用着呢!他有些时日没来了,原是换了位公子帮她。”
这绣袋是昨日尚服大人交与她的孟司衣信物,陆十一别在腰上,原本是想在查线索的时候拿来一问的,没想到竟和上次去西市一样,一眼就被认出来了。
陆十一恍然,立刻取下绣袋,眼中噙泪道:“公子竟知道兰儿,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出宫就是为了找她,一个月前,她赎身离宫,临走只留了绣袋给我,叫我相思难抑。今日您既认出绣袋,不妨告诉我,她先前在药局,都说过些什么,在宫外何处住?”
沈郁离见她忽然开演,表情瞬时僵住,而陆十一却更带劲起来,几欲垂泪。
这杂役从未被称之于公子过,又瞧着眼前的少年实在被情所伤,立刻觉得自己对此事也有了些责任感,忙安慰道:“公子您也别着急,我确实见过这绣袋,但……”
“但怎么了?”
“但之前来我药局的,是个男子!不是您那什么兰儿!”
杂役没想自己会遇到这般无情惨事,认定了她口中的兰儿脚踏两只船,可又不想对方再听了事实恼火迁怒,又补了一句:“公子!您别难过,说不定是小人认错了!这绣花常见,定是从市上买来的物件……”
陆十一却已再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只抓住杂役的胳膊道:“你说是个男子!那男子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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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p.37 闲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