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此番念头只有一瞬,便觉得自己失礼至极。
面前的男子掩不住贵气,眉眼间有些许漠然,那双眼睛望向她时,她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熟悉。
她也不再多猜对方的身份,便随着那丫鬟行了个不太周全的礼数。
对方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她不够礼貌。
眼瞅着他的表情越发不对劲,陆十一便先开了口:“贵妃娘娘的病或许与季节变化有关,增强免疫力……”
她愣了一下,快速换了个说法:“也就是正气不足,其气必虚。”
摘自《黄帝内经》。
她不自觉低下头来,眼神开始躲闪。陆十一慌了些,生怕这位不知身份的来者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抓着她不放。
哪料那男子却眯起了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那目光盯得她直发毛,后边的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见她不语,他倒也没再刁难,只是接过那位丫鬟手中的琉璃瓶,掏出袖口里的丝绸帕反复擦了擦,嗓音低沉:“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的气场,让她想到了组会时的导师,紧张感瞬间爬上心来。
她原本不想和后宫是非扯上什么复杂的关系,但按最坏的想法推算,万一这位真是男宠且与丽贵妃并不交好,那她岂不是完蛋?
可事到如今,她又没法说谎。
男子的地位身份显然在她之上,她甚至都能想到,对方只需不费口舌地提上一句,她的身份证号码恐怕都能被扒出来。
她回过神来,立刻欠身答曰:“民女陆拾遗。”
沧海拾遗,是指经过一番努力后便有所收获。
原主的名字要比她的数字十一雅致许多,是中书令对自己第一个女儿的期盼,希望她的一生都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
“看你说得如此轻而易举,倒不如直接跟我去找贵妃说个明白。”
对方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淡似无的讥诮:“你若是真有本事治好丽贵妃的病,那我便保翠柳和点清一条生路。”
听了这话,她那轻浮劲儿连带着紧张全都消失了:“好啊。”
她被这明显的挑衅刺激到了——深不可测?在后宫混和在实验室混本质上是一样的,谁没点深不可测的本事?况且,两条命的事儿,怎么能说得如此玩笑?
男子见她没抗拒,幽深的眸子微眯,便吩咐了下去:“翠柳,你先去如实告诉贵妃娘娘方才发生的一切,我们随后便去。”
*
临凤阁去往丽贵妃宫里的路上会经过一座花园,书中写此园是为皇上十年前一位爱妃所建。
只可惜花园里刚种满芍药,还未来得及等一年春色,帝王之情便早早转移到了他处。那位妃嫔也在传闻中消散了身影,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虽说陆十一也来了琻朝有一个月的时间,见识了不少奇珍异宝,但初入后宫,还是难免抑制不住心底的好奇,方才被挑衅的不悦此时短暂地抛之脑后,四处打量着这无法形容的繁华。
绕过回廊,在芍药花圃的尽头,有一间用琉璃打造成的房屋,夕阳穿过云母,打下七彩的光。
半掩着的门内,她竟是看到了一幅浓墨重彩的西洋画。
画中少女身着黑色纱裙,头冠上镶嵌着数颗红绿宝石,手腕上的金首饰耀眼夺目。
被油彩赋予了灵魂的少女正随尘埃起舞,眸光妖艳。周围众人皆笑,可她却更似在哀悼。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幅画的主题,不禁停下了脚步。
——这是莎乐美的故事。
一幅对于身处后宫中的女子而言绝对不会喜欢的画,怎么会被放在玻璃房的正中央呢?
“陆姑娘喜欢?”男子忽然开口,声音冰冷,蓦地吓了她一跳。
陆十一不明所以,好奇地反问:“喜欢什么?”
“这幅画。”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
这副模样在她看来,对方显然是知道画背后的故事及含义。
“这幅画栩栩如生,与花园相得益彰,只是从前没见过西洋物才多看了几眼。”她回答得小心翼翼,本来放低姿态是想套些话出来,哪知他却不再开口了。
这种人一旦不说话,继续追问只会降低对自己的印象,为了中书大人着想,她也只好噤声不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冷却,就在这时,方才离去的翠柳却急忙忙地跑了回来。
远远见着他们,竟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郁离公子!不好了…仙阙阁出事了!”
翠柳显然被吓坏了,她强逼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词语却断断续续地往出蹦。
“方才回到仙阙阁,骊歌姐姐替贵妃娘娘试毒,还没过一会儿,她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男子的眉头越皱越紧,翠柳的眼泪止不住地涌,比方才撒了露水自己性命不保时还要难过。
陆十一开始只觉得书里的人终究是假,假人的生生死死又与她有何干系。可是翠柳看上去也不比点清大几岁,她所提到的这位骊歌想必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中毒昏迷有可能伴随心脏骤停,而心脏骤停的黄金救援时间是4分钟之内,她不敢耽误片刻。
“……你准备干什么?”男子微微蹙眉。
她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一句:“这位公子,我想现下是救人要紧,我略懂医术,或许可以帮上忙。”
*
仙阙阁藏在几曲回廊后的水上庭院,雕梁画栋下朱门大敞,两幅数斗大小的丝绸悬挂在门厅木梁之上,垂落下来同风而动。
烛台摇曳,各色倩影烙印在层层帷幔上。
仿若是画中的人坐在软塌中面色凝重,夜风卷着明光扑面而来,浅浅的荷花味散落在紧张的空气里。
陆十一在男子身后进入殿内,稍一转眼,就瞧见了厅内忙碌嘈杂的中心。
软榻上的女人显然是丽贵妃,这个掌握她三年后命运的女人此时正一副悠哉的模样,似乎地上躺着的那副逐渐冰冷的身体与自己毫无关系般。
丽贵妃个子高挑,明媚的眉眼间流露着江南温软。
一双如水的杏眸之下,让陆十一觉得,此人并非书中所说的那般简单。
陆十一急得等不了片刻,眼神就锁定在了骊歌身上。可众人却得先行礼,等贵妃开口,才能行动。
行礼并不复杂,倒没有让她下跪。她也不敢随意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
玉桌上摆放着五样点心,除了香炉旁的桂花糕是两块外,其余都是三块,刚刚翠柳说骊歌是因试毒而昏迷,证明问题出在这盘桂花糕上。
骊歌的身体已被其他人触碰过,正仰面朝上平放着,从姿势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她注意到了一点——骊歌的手指已经开始发紫,嘴角抽搐,还在不断地涌出血来。
等榻上的人开口,陆十一便立刻迈步超过了身旁的男子半蹲在骊歌的身边,长袖落到地上,沾湿了血。
瞳孔还没有扩散,看起来中毒并不是特别严重,而牙龈部如她所料已经红肿开始有溃烂之势,她转身拿过一块新的桂花糕,从中掰开一半,立刻朝翠柳道:“这是典型的水银中毒!先给这位姑娘催吐!之后拿些乳制品或者豆浆来!”
“乳制品?”翠柳慌得不懂。
“……去拿些牛湩来。”旁边的男子终于开了口。
等白太医来的时候,陆十一已为骊歌催吐了几次,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到最后全是胃酸,骊歌的呼吸才算是平稳了下来。
虽对开出露水治病的白太医专业素养有所怀疑,但毕竟对方是医生,对后宫众人的情况甚为了解,她便从旁侧退下了。
仙阙阁内已被太医局的人疏散,她也随人带到仙阙阁后院书房,此时已没了想别的心思,全希望快些救回骊歌。
仙阙阁书房很宽敞,各式书画整整砌了两面墙,落地的纱窗帘子上写满了诗句,仙阙阁几乎所有的丫鬟都待在屋中待命。
她心里有事,坐不住半晌,就起身到了院中。
外面天色已暗,唯有蝉鸣声附和着蛙叫,偶尔能听到卷起的清风。
朝南望去,恰能看到那位男子的背影立在正门边,遮住了屋内的所有不安。
她的眼睛死盯着他,直到对方朝内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转身与她对上了视线。
莫名的熟悉感又卷来,但心头的焦虑还是更胜一筹。
陆十一朝对方走去,忙搭住男子手臂。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低眉间,男子便将她的手轻放了下去,面沉如水,淡淡道:“她没有大碍。”
听了这话,她才敢松了口气。
只是话还没说,男子的脸色好像又沉了三分:“可陆姑娘怎么知道?”
她眨了眨眼,并未明白对方问这话的意思,只平心解释道:“方才我检查过那块桂花糕,掰开后里面有水银……”
院内落针可闻,对方的眼神冷得像冰,只听他开口打断了她:
“琻朝自古以来便将水银视作皇族通货,寻常百姓不可能有接触它的机会。
民间流通的各类书籍均无它中毒事宜的相关记载。
“我问的是,陆姑娘怎么知道那是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