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俞泰山和张知弦并肩站在瞭望塔上仰望着夜空。
地面指挥部建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地,这里幽静旷远,远离人烟,最大程度避免了人类社会的光污染和电磁波信号干扰。虽然这里流沙浮动、风沙漫天,本不适宜建造大型建筑和人类居住,但这些问题在已经能够执行“遮天计划”的时代都不再困难。如今,在这片黄沙之下,一个庞大的基地正在井井有条的运转着,露出地面的只有这一座瞭望塔。
夜空澄澈清爽,明月高悬,没有云朵的遮挡,也没有人造光的干扰,每一颗星星都清晰可见,碎钻般的银河正熠熠生辉。
“一定要这样做吗?”俞泰山问。
“你也参会了,应该知道我们别无选择。”张知弦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
三周前,麦田上的留言被解读后,地球和人类文明已经暴露这件事已然毋庸置疑。
人类政府的高层领袖在收到汇报后立即秘密聚集了起来,在深海会议室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现场争论不休,焦点是如何应对这件事。
保守派坚持要稳住局势,取得联络,进行谈判,至少应该先礼后兵。毕竟能够在丝毫不惊动人类的情况下在地球表面和戴森环上的太阳帆都留下痕迹,这个未知的外星文明的科技发展水平显然在人类之上。
不过他们没有直接进攻,发来的讯息“看到你了”更像是一种调皮的问候,这种态度至少不是全然的恶意。
激进派则早已拍案而起,指责这是对人类文明的**裸的挑衅,麦田留言里的地球坐标就是一种示威,那句“看到你了”根本不是问好,而是威胁!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攻击地球,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表现,说明这个外星文明其实根本不具备星际战争和吞并地球的能力。“这是一场心理战,谁先软弱下来就必定会节节败退,我们必须先发制人,抢占先机!”发言人声嘶力竭。
不过无论保守派和激进派的观点如何针锋相对,在有一个前提上大家还是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必须找到信息的来源,找到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留言者的位置,随后才能讨论到底是好酒还是猎枪的问题。
可无论是麦田留言还是太阳帆上的图案,人类都只是被动的接受者,对方也没有署名的习惯。但是这应该只是个开始,所有人都相信会有很多的信息到来,建立联系只是迟早的事。
应该说,人类的期待没有完全落空。在随后的两周内,世界各地的麦田、草场、甚至极地冰川上都陆续出现了那个图案,但依然是凭空出现毫无征兆和规律可言。
“想象一下,如果把地球表面比作一块皮肤,上面四处烙印上了这些图案,会让你觉得像什么?”激进派的发言人彻底坐不住了,“像菜市场里的猪肉!我们现在就像是一块待宰的猪肉!”
保守派试图回应这些图案,他们请艾米尔用同样的设计思路画了一款意思为“朋友你好”的图案,在麦田怪圈出现的旁边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大小也印在了地面上。但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在看到保守派的尝试失败后,激进派获得了更多支持。他们的主要思路是加快戴森球的建设进度,利用拦截的太阳能资源在太阳系架设八条战线,布设引力波天线和粒子束武器等。与此同时,开启所有监测卫星的全球监测权限,无死角扫描地球表层,在发现类似麦田怪圈及其他各种有可能的异状时对该地正对的太空方向进行无差别攻击。
但新的异状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激进派的方案获得通过,并且迅速形成文件下发到了“遮天计划”项目各工作组。
当时,水星拆解工作被临时叫停,张知弦也返回了地面指挥部待命。俞泰山还记得文件是以纸质材料的方式送到地面指挥部的,这种略显陈旧和低效的办公方式其实意味着正规和重要。他匆匆打开文件,是命令水星拆解工作组全力推进工作,加快拆解水星的通知,看完后递给了张知弦。
就在这时,俞泰山突然耳鸣起来,尖锐的疼痛令他不得不伸手捂住耳朵并狠狠按压,试图缓解不适。但针扎般的疼痛很快过去了,随即他听到了一句话——
太阳将于5分钟后关闭。
文件自俞泰山眼前飘落,他抬头看到张知弦维持着阅读的姿势,脸上也挂着茫然和震惊的神情。
他们开始跑向电梯,坐上直升电梯到了地面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分半。正午时分的太阳明亮毒辣,正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会是真的吗?”俞泰山喃喃自语,忍着灼烧眼球的疼痛直视着太阳,直到眼睛开始泛花也一眨不眨。
话音刚落,太阳消失了。十秒钟后,它在原处再次出现,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渐明渐暗。
太阳像一盏灯一样,熄灭,又亮起。
再次召开的紧急会议不同于前几次的喧闹沸腾,取而代之的是死寂。无论是保守派还是激进派都已经没有发言的必要了。面对这种级别的力量和无法理解的维度,人类的一切应对都是徒劳。
“先安抚人民吧,就说是异常天气现象,云团过境导致的。如果真的是灭顶之灾,至少让他们今晚再睡个好觉。”会上有人以这样一句话打破了沉寂。这是一句很没有士气,近乎绝望的言论,但没有人反驳他。
是啊,谁知道明天太阳还会不会照常升起。
“振作一点,事情还没有那么糟。”张知弦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没有资格参与这种级别的会议的,但所有接触到纸质文件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被召集到这次会议来。
“还不够糟,还能比现在更可怕吗?那是太阳,是太阳!被直接关掉了!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只有神啊,神要抹除我们!”有人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
“当然有比现在更可怕的情况。比如,关掉了太阳就不再打开它,不是吗?”张知弦看向那个人,“可是并没有,太阳只被关闭了十秒钟,这说明了什么?”
“对方的力量确实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碾死我们就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但是对方并没有这样做。无论是一开始的麦田怪圈,还是能被我们在场的每个人听到的预警,包括这次的关闭太阳,应该都是警告。我认为,现在我们应该和对方谈判。”
“谈?怎么谈?你没看到保守派的麦田怪圈根本没回应吗?而且力量对比如此悬殊,我们拿什么跟对方谈?”
“我们的确毫无还手之力,但对方一定有这样做的目的,那么选择谈判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至于怎么谈……既然是所有拿到文件的人才听到了那个声音,说明对方能够知晓我们的行为,那就很简单了,就这么谈。”
张知弦微微抬起头,对着虚空,平静地说:“想要我们怎么做?”
“你真的是疯……”还在质疑的与会者咽下了后半句话。
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虚空中传来的回答。
“拿出诚意,证明你们的安全无害。”
这句话仿佛赦令一般带来了希望,会场众人既恐惧又有几分庆幸,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我们马上拆掉戴森环,以后都不再建设了,可以吗?”有人第一个给出条件。
“不够。”
“包括所有的太空基地和宇宙飞船,我们会全部拆解回收,可以吗?”第二个发言显然更有诚意。
“不够。”
各国首脑经过短暂的讨论后,郑重表态:“那我们愿意在无条件接受监管的情况下,撤回所有太空力量,封停所有宇宙探索,可以吗?”
“不够。”
会场开始躁动起来,这已经是人类相当大的让步和妥协了,如果这还不够,还有什么更能表达人类此刻的诚意和对生存的渴望呢?
张知弦叹了口气,他绕过众人向最高领导人耳语了一番。最高领导人神色灰败,沉默了片刻,深深地看了张知弦一眼,最终走向了人群。
他说:“那么,我们愿意在物质和意识两个层面上,都亲手摧毁人类探究星空的能力和愿望,彻底锁死人类文明的低维度发展,永远不会迈入二级宇宙文明阶段。这样,足够了吗?”
虚空没有犹豫,它终于等到了想要的答案。
“可以。”
在地面指挥部的瞭望塔上,俞泰山收回了回忆,转过头看向张知弦:“可是要我们自己动手引发强太阳风暴,杀死尚不知情的,还在太空辛苦工作的同胞们,这太残忍了。”
“食草动物们在被追逐猎杀时,总会有老弱病残的同类被抓住,这个时候它们不会去营救它,只会远远地跑开。有人觉得这是冷漠和软弱,但其实这里面包含着一个残酷的道理。”张知弦平静地看着俞泰山,“弱者是没有资格感伤的。”
俞泰山悲从中来:“像这帮食草动物一样,我们从此就要生活在永远的恐惧中了,太痛苦了。”
张知弦摇摇头:“只有清醒的人才会痛苦,而无力摆脱痛苦会令人走向绝望,所以这种痛苦就不要带给所有人了。在我们引发强太阳风暴从物质上摧毁所有太空力量后,政府会刻意引导一些舆论,将事情导向太阳的惩罚、宇宙的降罪一类的话题上去,让人们对探索宇宙充满恐惧、不再热衷,甚至过激一些的反智言论也是可以有的,这样就能从意识上、精神上瓦解人类对于星空的好奇和探究欲。当然了,各国政府在明面上还是就此事维持相互攻讦的假象,最终在无奈中妥协,宣布延期遮天计划和所有的宇宙探索实践。这需要点演技,但政客们都是天生的演员。比如,后来再提起排放核污染水时,那几个大臣假装没听说过的样子不是很逼真吗?”
“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那我们永远没有机会再去研究宇宙的奥秘了,也永远没有机会反抗那种可怕的压迫。”俞泰山现在就已经感到了绝望。
“有很多痛苦都是来源于知道的太多,而又无能为力。从这个层面来讲,愚昧也是一种幸运,至少能活得开心点。”张知弦安慰到。
已经朗照万年,见证过无数星球的诞生与毁灭的苍穹美丽而遥远,俞泰山和张知弦看向那永恒的沉默。
“这就是羲和之怒的真相。”麦田边,二十年后的俞泰山面向张弩,“我和你父亲一起启动了那架冲击波,摧毁了人类文明在宇宙中的所有成果和好奇心。”
“看到了宇宙间不知何处投来的一瞥,人类文明和整个地球就此被石化冻结。”俞泰山说。
有一个蛇发女妖,也拥有有这样的魔力。
“美杜莎。”张弩的心脏被无形的网攫住了。
“还有一个问题,”张弩知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距离羲和之怒的全部真相还有这最后一步,“那为什么那天去水星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