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杨光明喊杨爸一起去打牌,杨爸推脱约了下午去做活,会忙到很晚,中午决定午休一会儿。
杨光明还是那种醉醺醺的调调自顾自往外走,完全不顾钟贺喊他。
钟贺见自家男人走了,低着头帮着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从杨囡出生起,钟贺嫂子和杨运河就一直住在杨囡家隔壁,杨光明这个一家之主反而是前几年才回来的。
虽然从血缘关系上杨囡和这个堂哥比较近,但她和钟贺关系更亲近一点。
根据杨爸和杨妈的说法,杨光明此前一直在外地打工,一开始的时候在能赚很多钱,只不过现在赚的少了所以回来了。
在此之前,因为两家的关系,杨爸杨妈都对钟贺母子比较关照。
杨光明爱喝酒这个毛病从杨囡记事起就有的,除非有什么大事,要不然杨光明一直都是醉醺醺的,他在周围几个村子中是出了名的爱喝几盅。
“嫂子你也回去吧。”杨囡对钟贺说。
那边王婶子、杨妈还有丽枫妈妈正在说什么。
沈丽枫上前学着杨囡的样子空餐具摞在一起。
杨囡也压下了沈丽枫的手:“不用你,我来就行,这都是小孩做的。”
沈丽枫说:“我也是小孩。”
杨囡就开始笑,好像沈丽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她的生存之道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杨囡好一会儿才止住笑:“但你是别人家的小孩。”
杨囡认为自己能讲出这样有哲理的话,是一种累极产生的智慧。
她有些担心沈丽枫继续追问下去,她并不能解释这句话中的复杂程度。
恰好杨妈也在这时候阻止沈丽枫:“丽枫啊,这里不用你,让囡囡做就成。”
丽枫妈妈这次没同意,而是让丽枫帮着一起做。
眼见着丽枫真的要端着一摞盘子去厨房了,杨妈马上推脱:“不用不用,东湖妹子你带着丽枫回去休息吧,你那边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睡个午觉你们还得忙,这边我自己收拾就成。”
沈丽枫在杨妈的拒绝下还是同杨囡一起送了趟东西。
在杨妈再三拒绝下丽枫妈妈才带着丽枫离开。
王婶子家离这里远,丽枫她们出门前王婶子就回去了。
客人离去,大门落锁。
杨爸去午睡。
杨囡和杨妈在厨房。
杨妈在收拾灶台,杨囡将用过的碗筷都放进盆子中。
杨囡很怕杨妈在这个时候提起自己早上偷偷溜走的事情,所以杨妈开口喊她的时候,她手上一哆嗦,滑溜溜的碗一下子掉进了水盆里,她在一天之内第二次打湿了自己的衣服。
“你手上能不能稳着点?”杨妈问。
“能的能的。”杨囡插科打诨,“这都是意外。”
“你说你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还不稳重。”杨妈话题一转,“你看看人家沈丽枫,不急不躁,人家比你还小半年呢。”
杨囡只笑,她能猜到今天她妈妈对她有诸多不满,现在讲出来后她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妈,丽枫她们怎么突然搬到我们这边来了?”杨囡问。
“能是因为什么,为了过日子呗。”杨妈整理了一下没用过的菜,将它们放进塑料袋中。
杨囡有很多疑惑想问,但她不是很聪明的脑袋其实琢磨不透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
盆子中的碗筷随着杨囡的动作叮当作响,杨囡把脏水端出去倒进排水沟里,又从水缸中舀出来新的。
沈丽枫跟杨囡一样很喜欢用这个老式的压水工具,这一缸水就是她们洗完菜后沈丽枫意犹未尽时压满的。
杨囡心里装的事情比这口缸里的水还满,手上要做的事早就非常熟练了,嘴上应着杨妈的问话,其实早就走神了。
杨妈突然开口:‘你觉得东湖姨咋样?’
杨囡一个激灵差点又掉一个碗,她在盘子马上要脱出她手的刹那用两根指头的指尖捏住了盘子,杨囡暗自感叹好险,又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不停手上的动作:“嗯?挺好的啊。”
“挺好的是咋样?”杨妈继续问。
杨妈将剩下的一些荤食的边角料挑出来,加上剩下的馒头一起放进边上一个专门的小桶里。
钟贺在村口不远处承包了一块地,专门用来种菜早上去集市卖,她在那养了一只很大的狗,这些东西都是留给看菜地的狗吃的。
杨囡说:“长得漂亮人也温柔。”
“长得漂亮算什么。”杨妈说,随即她又反驳了自己的话,“长得漂亮也是一种能力。”
“妈,那个赵兄弟是丽枫的爸爸吗?”杨囡问。
赵兄弟这个人今天的出场频率实在是太高了,好像所有人都在提及这个名字。
就跟丽枫和杨运河都知道婚礼上发生了什么一样,现在人人又知道这个神秘的“赵兄弟”,杨囡最讨厌这种被所有人排除在外的状况。
“不是一家人怎么会住到一起去?”
杨囡觉得她妈妈明明回答了,但又没明确回答她的问题。
杨囡仔细回忆着这位“赵兄弟”的样子,她实在想不起来,那时候她太小了,她还是有疑问:“那为什么沈丽枫不姓赵?”
“能是为什么,人家愿意。”杨妈说。
杨囡道:“那我想姓孙。”
“你去姓美吧,你问问你爸同不同意,看他不打你。”明知道杨爸在离着有段距离的另一份房间睡觉,杨妈在讲这句话的时候依旧将声音放低。
夏天原本温度就高,加上中午又炒菜热饭,虽然窗户一直开着,但没有流动的风让杨囡在刷碗的时候闷出一后背的汗。
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汗慢慢浸透衣服的过程,那片料子逐渐变重紧紧贴上她的皮肤,像之前生病时贴上的膏药,那块皮肤被抻到发痛。
杨囡家的厨房吊顶非常脆弱,不能正常安装吊扇,但杨囡在别人家看到过有一种能固定在墙面上的风扇,若是有,她和杨妈现在能凉快很多。
“妈?”
"干什么?"杨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咱什么时候在这个屋里按风扇啊?”
这一瓶洗洁精快用完了,杨囡把倒置的空瓶子挤压出“呲呲”的声。
“过几天就凉快下来了,到时候连窗户都不用开,明年吧。”杨妈说,转而她又嫌弃道,“你洗碗就好好洗碗,弄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吵人!”
杨囡不敢动作。
“用清水不行吗?那不是还有丝瓜瓤吗?”
杨囡抗拒用那个,那个丝瓜瓤是比用过的盘子更油腻的东西,每次杨囡抓在手上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那块小小的深褐色固体会在她不经意间变成一只顺着她手臂往上爬的恶心大虫子。
“就你娇气!”杨妈低落的情绪有了出路。
杨囡不言语,她只得往瓶子中加上清水,晃一晃倒进盆子中。
整理完厨房这一顿饭才算完全结束。
杨囡放东西的时候发现杨爸已经在开着电视的房间中睡着了。
她们家除了杨爸杨妈的卧室是正常的大房间,还有两个小房间,一个靠近窗户光线好一点的是杨囡的房间,与之相邻的是以前的杂物间,现在将东西摞起来放置后里面放了一张旧床,杨妈不想吵到杨爸的时候就在这间房里睡觉。
“上午的时间都浪费了,我得去睡一会儿,下午和钟贺去地里除草。”杨妈说,“你也赶紧去睡,中午不睡觉容易生病。”
杨囡知道杨妈的这是不允许她中午跑出去玩,如同命运安排好的剧情一样,杨囡一开始不知道婚礼上发生了什么,现在无论她怎么折腾总是不能有机会知道。
杨囡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两个房间中间的墙上有一扇窗户,能打开,这就注定了隔音非常差,杨囡轻轻躺下,防止自己的动作太大产生吵到杨妈的动静。
她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颗糖,婚礼上得到的糖她都分掉了,这是唯一她没舍得,因为这块糖的包装上是一对穿着红色古装的新人,就像一幅画一样,杨囡打算把这张糖纸收藏起来。
现在这块被珍重保存的糖外面的纸已经被打湿了,杨囡这才发现自己裤子口袋这部分也是湿的,应该是洗碗的时候弄上的水。
好在糖纸里还有一层塑料的,里面的糖没有变化。
糖纸破损后不值得保留下来了。
这是一块有浓郁香味的太妃糖,糖块入口以后马上让整个口腔感受到一种愉悦的甜蜜,接着甜味底下是有些发苦的味道。
融化的糖堆积在喉咙处,杨囡想去喝口水,又不想进出开门弄出声音,只好忍着。
她又实在是睡不着,她觉得今天热得有些奇怪,风扇带来的风也变得热烘烘的,整个房间好像在蒸笼中一样。
杨囡头发底下的汗一直在往外冒,打湿了她薄薄的发梢,有一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越过她的眉毛落进杨囡的眼睛中。
汗液让杨囡眼睛一阵阵刺痛,她不敢拿手去揉搓,只好等眼睛中涌出的泪稀释掉这滴汗。
等不适感过去,杨囡身后又是一身汗,出汗的黏腻让她忍不住换了下姿势,就这一下,身下的木板床发出抗议地“吱嘎”声,在安静的午休时间听起来刺耳极了。
杨囡马上绷紧身体,连呼吸都屏住,仿佛这样她就能短暂停止时间一样,她用一种扭曲的虔诚乞求不会吵醒隔壁的妈妈。
事与愿违,杨囡听到了她妈妈翻身下床的声音,紧接着是拖鞋在地面上的“哒哒”声。
声音靠近,几秒后停在了她的房门前。
她再一次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视线有了穿透门板的能力,她看到外面是一个被怒火点燃扛着大斧头准备破门而入的怪物。
杨囡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闭上眼睛装睡还是冲上前用身体顶死房门。
没有融化完的糖块在杨囡吞咽口水的时候卡在了她的喉咙处,杨囡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门被推开,杨妈拧着眉毛站在门外:“你为什么不睡觉?”
杨囡想说自己太热了睡不着,但回应杨妈的只有剧烈的咳嗽声。
杨妈显然看见了她枕头边上的糖纸,这使得她的怒意更盛。
“我有没有说过你牙不好不准吃糖?”
“我刚才是不是说过让你赶紧睡觉?”
“还有上午让你在家等着你竟然不听话自己跑出去,我不把你叫回来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你看看你吃饭的时候吃了多少菜?你是不是光盯着喝饮料了?我就知道饮料瓶子放你那儿你就控制不住自己……”
如同杨囡最害怕的那样,杨妈的训斥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真的放心一天啊,你看人家杨运河,知道帮着他妈妈干活。”
“你看人家沈丽枫,跟大人交流大大方方不怯场,你呢?你会干什么?”
杨囡痛苦极了,她逃避一样捂着自己的耳朵,但杨妈的声音还是钻入了她的脑子,她不得不顺着杨妈的话思考这些问题。
她想说自己已经在好好做事了。
可她好好做还是令人不满意,只能证明她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与做事态度有问题相比,杨囡更害怕她妈妈说她是个不聪明的孩子。
杨妈的手紧紧攥着杨囡的胳膊。
杨囡不敢甩开。
“你牙不好还吃糖,是不是等牙齿全掉了才满意?”
“我就吃了一块。”杨囡终于回应了一句。
她还想再说更多,就看到一粒东西从她的口中掉了出来。
杨囡以为是那颗没有融化的糖,担心糖会黏在被子,她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捏那颗糖。
可这种坚硬又凹凸不平的质感让她不由得将那东西拿到离眼睛更近的地方。
当她看清这个东西竟然是一颗牙齿的时候,杨囡恐惧极了。
她反手抓起杨妈的胳膊:“我的牙掉了。”
她的牙齿没有一颗在晃动,为什么就这样掉下来了呢?
“我说过了。”杨妈抬手打掉了那颗牙,不顾杨囡的手痛,“你不听我的话偷着吃糖,早晚掉光牙。”
“什么?”杨囡疑问。
杨囡仅仅说了两个字,她张口的瞬间,嘴巴里又接二连三掉落了好几颗牙齿。
杨囡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股铁锈味的热流铺满她的舌面,她忍不住用舌头试探了一下自己的牙龈,发现上下两排牙基本脱落干净了。
嘴巴里的铁锈味越来越浓,杨囡反胃地呕吐出来。
她毕竟年纪还小,现在已经完全吓傻了,她身体不住颤抖。
身体的温度上升,好像比蒸笼一样的室温更高,她感觉她妈妈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越发冰凉,杨囡颤抖到顾不上这些。
她眼泪也流出来,她想让她妈妈帮帮她,却只会抱着那只冰凉的手哭。
杨妈不像往常一样马上安慰受伤的杨囡,而是继续重复:“你不听我的话偷着吃糖,牙齿一定会掉光……”
“不会……不会……不会……”
杨囡挣扎,她发狠一样吐掉嘴里的血后大喊。
浅蓝色的床单已经被吐出来的血弄脏了,杨囡看到那些红色的痕迹快速分散开,就像上午铺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碎屑。
杨囡又想起婚车边上放声痛哭的孩子,虽然她们素未蒙面,但此时杨囡觉得她们大哭的理由是一样的。
杨妈拽着杨囡的胳膊:“你走,你不是听话的孩子,你不要在我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了,求求你不要丢掉我妈妈。”
杨囡紧紧抓着自己的床边。
“你怎么会是我的女儿呢,你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你一点也没有继承到我的优点。”
杨妈说着,举起一面镜子。
“你自己看看,你跟我一点也不像,你不是我的孩子。”
不知道是杨囡被泪水模糊了视线还是怎样,杨囡无法从那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看到了吗?”杨妈问。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自己。”杨囡又哭起来。
“你走吧,你不是我的孩子。”杨妈还在用力拽。
杨囡听不得她妈这样说,手上也渐渐坚持不住慢慢松开。
就在杨囡马上被拖出门去的一刻,她看见自己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是谁啊?
躺在床上的也是杨囡啊。
那我是谁啊?
我真的不是妈妈的孩子吗?
杨囡想问问身后的杨妈。
但是她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是没有人的。
恐惧再次加深,杨囡放声尖叫起来,她想让在主卧睡觉的杨爸出来救救她。
可无论她怎么尖叫,都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
杨囡不相信,她更用力,她能感受到自己喉咙因为用力发出的疼痛,但就是没有任何声音。
此时她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水中一样,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浸透,天气很热,但杨囡一直在发抖,她好像真的成了在蒸笼中马上被蒸熟的食物。
打湿的衣服束缚在她身上,杨囡挣扎的四肢逐渐无力。
她用手去拍打地面防止自己因为害怕产生的大脑空白。
机械性的动作好像有了效果,于是杨囡的动作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收不住。
终于,杨囡手背上传来刺骨的疼痛。
她一下子穿过黑暗睁开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还好好躺在床上。
杨囡赶紧检查自己的牙齿,发现除了糖化掉导致两边的黏膜有些发涩外,牙齿都好好的待在原地。
“妈?”杨囡在床上待了好一会儿,爬起来去敲那个窗户。
窗户那边很安静。
被子和枕头是整理过的。
看样子杨妈已经出门了。
她拿纸抹掉自己额头上的汗,看到屋内的风扇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怪不得梦中一直感觉很热。
杨囡这才明白自己应该是躺着躺着睡着了,睡得太热,做了一个噩梦。
她又走到主卧室,那边杨爸也已经出门了。
杨囡看看表,已经快四点了,她到桌边喝了一大杯水,身上呼呼冒热气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被这一杯水激得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杯子太旧了,梦里那种铁锈味杨囡又尝到了。
她用手背对着嘴巴印了一周,没发现有什么破损流血的痕迹。
杨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她准备去沈丽枫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