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地吃了晚饭,收拾碗筷时,刘巍思才憋出一句:“我也要选老师。”
严先生被他逗笑了:“选,又没人拦着不给你选。”
悬着的心到这个时候才彻底安放下来,可刘巍思被老师惯了十来年,一直跟个小煤气罐似的,一点小事就炸个不停,洗个碗都乒乒乓乓的,像是随时准备轰掉这厨房。
“好了,不闹了,陪老师散步去?”
分明很想的,却还是给了一个白眼,拉着嘴角出门去了。
天完全暗了下来,可校园里灯火通明,学生们或是吃了晚饭匆匆忙忙往图书馆走,或是慢悠悠地回宿舍去,相互讨论着今天发生的事、看过的书,也有不少老师在校园里散步消食,一派祥和安稳气象。
“巍思,”严先生慢慢地走在校道上,缓缓开口,“你是跟着老师的脚印走出来的,这些年什么境况你也知道。别说老师,现在全国都没培养出多少硕士来,老师也说不好往后几年改怎么教你。不过老师想,研究生嘛,总是要做研究,不能再跟过去一样天天读书了,你说是不是?”
“嗯。”听老师说一会话,刘巍思又没脾气了,乖乖应了一声,就等着后文。
“咱们文科,尤其是搞文学的,做研究不像他们理工科,要做实验。但是不管文科理科,有些事情是一样的,总得先有个研究的课题,然后再去找材料,得出结论。你本科的时候,老师带你写过文章,其实写文章的过程就是做研究,有题目了,就去翻书找资料,再把这些资料整合起来,捋出个逻辑来,搭框架,填材料,出结论。”严先生拉着学生的手,语重心长,“你读研究生了,就是要学会做这个事,明不明白?”
刘巍思另一只手也搭过去,扶着老师走:“我明白,虽然我自己没开始读,但是我也看师兄师姐们读了嘛,我有样学样就是了。”
严先生笑着摇摇头:“有样学样可不够,你们几个性格不一样,擅长的事也不同,不要什么都想着学别人。你基础还算扎实,也有灵气,可不够大胆,做研究呢,要有胆量去质疑,去挑战,去发现问题,不然你就永远找不到有价值的课题。”
刘巍思似懂非懂,没有应声。
可严先生却不往下说了,只道:“罢了,这才刚开始,也不要把你搞得太紧张了,先想想要研究什么方面?”
“不是魏晋吗?”
“这是你本科时候感兴趣的东西,你要是喜欢,当然可以继续研究,不过魏晋时间长,人物多,内容驳杂,你还得再想想具体研究什么时段、什么人、什么文体,甚至什么作品。”
“那还是陶渊明吧。”
严先生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不重,嗤笑道:“净会偷懒。”
刘巍思开始跟着老师学习时就最喜欢陶渊明,早早就把陶渊明的诗文背了,本科时候也靠着这个写了好几篇课程论文,就连和老师师兄一起发表的文章也沾了这个光,没曾想,到了研究生还要借这个东风。
“老师,我可不是偷懒,您不是说课题要有研究价值吗?陶渊明的价值可大得很!”
“好,随你,”严先生宠溺地笑笑,“不过老师可跟你讲,以后看书可不能看过就行,你要去辨真伪,找疑点,有观点,老师会随时抽查的,回答不出来,你的屁股就等着开花吧。”
刘巍思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追问道:“那要回答成什么样,老师才不打?”
“现在就想着不挨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严先生有些无奈,可也高兴小孩子心思这么单纯,“想不挨打也简单,你下了工夫就行。比如说,你在书里看到一句重要的话,总要弄清楚什么意思,但你不能想着读懂字面意思就完了,要联系文章,联系作家生平、写作背景、社会环境,还要去看前人是怎么说的,再对比自己的理解,看自己到底能领会几层,前人的看法对不对,如果不对,他为什么那样说……”
刘巍思暗暗吃惊,原来读书这么讲究吗?怪不得大师兄动不动就要来找老师讨论,常常为了一句话说一个下午。
“老师,这好难,我肯定要挨打了。”
看小孩哭丧着一张脸,严先生好气又好笑:“挨打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在这里四年,哪个学期不挨几回打?再说了,你大师兄长你十几岁,还得被老师教训呢!挨打不可怕,怕的是,你这个笨脑瓜子挨了打也学不会!”
“老师乱说!刚刚还说我有灵气!”
严先生笑吟吟的:“再有灵气,在老师这里也是笨脑瓜子!”
刘巍思撅着嘴,别过脸去了。
过了两日,便是上交意向表的时间。刘巍思拿着自己和老师的表,敲开了纪老师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不大,简单摆着一套木桌椅和两个大书柜,上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大小不一的书。纪老师坐在办公桌后,见是刘巍思,便招招手让他过来。
刘巍思习惯性地关上了门——都是过去几年在这里挨打留下的阴影。
“选好了?”
“选好了,”刘巍思双手把表递过去,“我老师选我,我选我老师。”
纪老师一脸吃瘪的表情,接过他的表,分别放在桌子右侧。刘巍思目光一动,看见被盖住的那张表上写着纪慎大名,意向学生正是他。
“纪老师,”刘巍思颇觉愧疚,仿佛辜负了一颗真心,“有学生选您的吧?”
纪老师不愿意落下风,白他一眼,气哄哄道:“当然有!我学生缘好得很,不知道多少人抢着选我!”
“纪老师,我们专业一共才三个学生。”
除了我,最多两个人抢您,而且搞不好两个都没有。
“刘巍思,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以为以后导师制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刘巍思立刻老实了:“没有,纪老师,我错了。”
纪老师拿起放在桌边的戒尺,随手敲了敲:“站过来一点。”
刘巍思对那把戒尺可谓心有余悸,本科时上纪老师的课,每次下课都要被拎过来教训一顿,这戒尺动不动就上身,偏生纪老师打起人来没个计较,总是往重了打,回回都能打得他屁股上一片青紫,有几次严先生见了都不忍心。
刘巍思这些年从来没有反抗过老师们,听话得像小绵羊,即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会暗自委屈,绝不会抗拒。知道纪老师要打他,虽然害怕也不甘,却还是听话地往桌边迈了两步,随后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
与刚到大学时相比,刘巍思这几年明显长了肉,脸圆润了,就连屁股也跟着饱满了许多。这么一撑,怎么看都是献祭的姿态。
戒尺隔着裤子搭上,刘巍思眉心一动,两手不自觉用力了些,随后那戒尺离开臀部,又兜风抽下来,“啪”一声格外清脆响亮。
“嘶——”膝盖一屈,差点变了姿势。刘巍思打直腿,却不由得腹诽,纪老师不愧是学院心狠手辣第一人,幸亏他只用戒尺,要是换了别的东西,肯定要疼死。
“啪!”
“呃……”
“才打你两下就哼哼唧唧的!”纪老师十分不满,训斥了一声,又扬起戒尺,“啪啪啪”全力抽打下去。戒尺责在臀上,带起裤子一道道褶皱,虽看不见底下的光景,但瞧刘巍思的反应,大约是轻不了。
不过纪老师还算有良心,打了十来下就丢下戒尺:“起来,浪费我力气!”
刘巍思龇牙咧嘴地起身,两手不住揉着屁股,心想这真是无妄之灾,也不知道以后纪老师的学生受不受得住他的坏脾气。
纪老师收拾了桌上的表,放在他跟前:“去,拿去交给童院长。”
“知道了,那我走了。”刘巍思拿起表,恨不得立刻窜出去,“纪老师再见。”
离了办公室,刘巍思还是忍不住,一边走一边揉屁股,看看手上的表,好奇心大发,草草翻过去,发现根本没人抢纪老师。
只有一个学生选了纪老师。
刘巍思歪着头,认认真真地看了那张表,表头写着学生的姓名。
庄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