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把胶卷从胶片相机中拆下来,交给了冲洗胶片的师傅。
这是一家他留意了很久,且看起来时刻准备着倒闭却一直坚强活着的胶片冲洗店。不过留意归留意,这还是他第一次终于有了进门的理由。
“过两天给你打电话,过来取照片。”
师傅说完转身就进了暗房。
这个年代还在暗房冲洗胶片的人多少都有点匠人精神,所以叶星对他这家门可罗雀却屹立了十几年没有被数码照片搞垮的店,一直都抱有一些敬畏的感情。
这感情支撑着他看着师傅消失在暗房的背影好几十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
叶星看了眼时间,心里计算了一下,然后翻开通话记录,满满一页都几乎是同一个电话号码,他随手一按,毫不费劲就拨了出去。
对方很快就接了:“喂?”
“医生您好,我是叶星,”叶星把手揣进兜,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请问我妈妈……方蓉女士今天情况有好点吗?”
“她刚离开,”医生说,“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好多了,我认为下个月开始就可以可以减少做心理疏导的频率了。”
“真的吗?”叶星有些激动,毕竟一小时五百块的咨询费对现在他们家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数字,“谢谢医生,那需要减药吗?”
“之前你们去精神卫生中心开的药?”医生说,“继续吃吧,通过药物调节生理和通过沟通调节心理的结合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那个口服液是安神的,有助于睡眠,没什么副作用,另外那个药丸,吃完这个疗程估计可以换药了。”
“谢谢医生!谢谢您!”叶星有些语无伦次。
虽然每次方蓉去做心理咨询都不允许自己跟着去,但是从对方蓉状态的观察和医生的态度来看,情况不算悲观。
没有坏消息就已经是好消息了。
这时医生又开了口:“有件事情很重要,需要你配合。”
“您说。”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提过,你也没有给我反应过,但是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能感觉到她的焦虑不完全是因为这一年来的变故,可能更早就埋下了种子——她一直都有些自卑。”
“自卑?”
叶星停下了脚步,他从来没有把这两个字和方蓉联系在一起过,更不知道因何而起。
“可能之前并不明显,主要是这一年左右……”医生顿了顿,“从她的语气和提及的频率可以判断出,她非常痛恨自己是个家庭妇女这个事实。”
叶星楞住了。
痛恨?
家庭妇女?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一瞬间脑子有些乱,无法好好消化这些信息。
“这没有什么意外的,其实这种案例很常见,”医生耐心跟他解释,“但是因为她一直强调甚至你也一直表示,她病发于得知你的性取向,所以我前段时间的疏导方向并没有十分准确。当然,通过这段时间的沟通和引导,她似乎并没有那么排斥这件事了,这也算是没有白费努力。”
“可是,在发现我的……”叶星突然觉得那三个字如鲠在喉,只能叹了一口气,“之前她一直都很正常。”
“别说你,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但是不要着急,我的职责就是找出症结所在并解决它,这事需要你的配合,希望你在日常生活中帮助她建立起自信。”
“好。”叶星继续往前走,只觉得每一步都比之前沉重,重到能抬起脚再放下已经很费力了,根本无暇再估计别的,“我需要怎么做?”
“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家庭中充当的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找到自己的价值,其实这个不难,许多人都会经历‘我的存在毫无价值’这一阶段,像那些成长环境恶劣的人、刚刚脱离象牙塔的人……尤其是那种年龄比较大但是没有什么生存技能的人,你母亲属于后者,所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她在某件事中获得成就感从而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比如说工作。”
叶星认真听着医生的每句话,努力把它们都揉进脑子里,尽管里面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好在这个医生的废话不多,说话也一针见血,他成功从这一大段话的结尾提取到了“工作”这个重点。
——听起来并不是很难办。
叶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段时间压在自己肩上那个无形的担子本来就不该属于自己。
他说不明白现在轻松却又复杂的心情,只是一想到方蓉的症结并不是或者说并不完全是自己喜欢同性这件事,他就恨不得马上飞到医生的工作室然后感恩戴德地绕着写字楼跑八百圈。
这让他突然有些冲动也为自己找到解脱的理由,或者说,是答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您认为,同性恋是病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经解脱了一半。
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自己心里早就有了一杆秤,也早就有所偏向。医生的肯定与否,也无非是在自己的偏向中加砝码或者把砝码丢掉的区别而已。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从来没有研究显示同性恋与精神病理有任何的联系,在2001年同性恋就已被中华医学会从精神科疾病名单中剔除,而美国心理学协会早在1973年就将同性恋行为从疾病分类系统中去除了,所以说,它早就不属于疾病范畴了。”医生如背书般流利而无感情地说了以上一段后,突然语气变得温和,“最后,我认为,表达感情和寄托感情的形式和对象本来就不是单一的,所以你愿意跟谁在一起,从心就好。”
“谢谢您。”叶星揉了揉鼻子,语气沙哑。
谢谢您给我加了相当重的砝码。
他踩着如毡的落叶咯吱作响,觉得这段时间从没有如此轻快过。
挂了电话后,叶星抬头看见马路对面那家以“梧桐”命名的咖啡店像是某种指引似的就这么恰好出现在眼前。
路灯闪烁,红灯停,绿灯行。
他随着人流往前走,接着,在咖啡店紧闭的大门外停下了脚步。
大概是真的冥冥之中有天注定,前一秒刚有人告诉自己这操蛋的日子有救了,下一秒救兵就及时赶到,生怕自己多费力气似的。
玻璃窗上贴着“旺铺出租”四个大字,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叶星就站在电话号码前,看着自己在玻璃上映出来的轮廓有些木然,这条匆忙的大街上,背后就是芸芸众生,他们一刻也没停地在东奔西走,看似生生不息。
而咖啡店门口驻足的人纹丝不动,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昏暗的空间,某种期盼从心底滋长,渐渐有些心潮澎湃。
最终,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吴桐打开车门风风火火地就直奔叶星而来。
“我还奇怪你哪来的我妈的电话号码呢?原来这贴着!”吴桐笑了笑,“待会儿你加我个微信,下次直接找我就行!”
“我就碰碰运气,也不知道你们出国没有。”叶星说。
吴桐打开门请他进去:“我们下礼拜三走,你要再晚点可就真来不及了。”
叶星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只是经过的时候在门外匆匆一瞥,印象中是一家不算起眼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所以生意一直挺好的咖啡店。
今天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和大多数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性冷淡路线的咖啡店不一样,一眼看过去,居然有些拥挤和凌乱。
进门就是一个掉漆的小柜子,上面满满当当放着一堆没有照片的相框,中间是一个标了一圈罗马数字的金色挂钟,大概是没地方挂了才会靠墙搁在柜子上。
而本应该属于挂钟的墙上正贴着各种泛黄的海报和旧报纸,没有贴东西的地方也横着几块不长不短的隔板,上面摆满了连许哥看了都要啧啧称奇的插满了各种干花的废弃酒瓶。
再往里走,居然还有叠到常人腰部位子这么高的一堆旧书,上边胡乱铺了一张白色的蕾丝桌布,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成了放糖包和奶精的桌子……
他继续用目光四处搜索。
废弃的拨盘电话、黑色的大八二老式自行车、支着大喇叭的留声机……
叶星愣了愣。
“这个是真的吗?”
“啊?”吴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说留声机啊?当然真的了,下面压着的是唱片,平时咖啡店就随机放这些唱片。”
“你们这家店还挺别致的。”叶星感叹道。
“我妈对这些旧东西有情怀,”吴桐说,“其实两个月前我妈就在找人接手这家店了,接触了好几个下家,也谈得挺好的,但是因为他们都计划接手之后对咖啡店进行大改造,我妈就一直在考虑,毕竟这些都是她去二手市场淘来的东西,不舍得动。”
听见“二手市场”四个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胸前的胶片机。
这动作引来了吴桐的目光,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你玩胶片?太巧了,柜子里也有个胶片机,不过我们家没人会用这玩意儿,都搁了十几年吃灰了!”
说着她就往里走去,最后在一个玻璃柜前停下了脚步,示意叶星看。
“没想到你们咖啡店有这么多‘宝藏’。”叶星趴在玻璃柜前,双眼放光,“这个牌子比我的还老!”
“看来我妈终于是遇上了真正爱这家咖啡店的人了!我到时候回去找找这柜子的钥匙给你拿来!”
“我也挺惊喜的,”叶星笑了笑,眼中满是难掩的喜欢,“现在我就把定金转你吧!别回头落别人手上了我得遗憾终身。”
吴桐从来没见过叶星这副慌张得模样,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
她摆摆手:“不急!我妈待会儿就到了,你们慢慢商量。”
“好。”叶星点点头。
“真的太难得了!”吴桐仍然忍不住感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家店被你接手,也算是觅得良人了!欸你这个相机是在哪买的呀?这边的二手市场好像都迁走了好几年了。”
“我一个朋友买的。”叶星抓着牛皮肩带,拇指来回轻轻摩擦。
吴桐见他这么爱不释手的模样打趣道,“什么朋友啊,这么……”
“男朋友。”
叶星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跟心理医生聊过之后,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劲儿,甚至还有某种一雪前耻的轻松感——终于在这个时候有了机会使出来。
日子一定会慢慢慢慢慢慢慢慢好的,就像人生总是大起大落落落落落落……
(想到明天要上班,我觉得我不会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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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