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挎个藤编的小篮子,用蓝布盖住,在半山道上疾行,她微微侧耳,不敢回头,听见身后细碎的动静,紧追不舍,越逼越近。她几乎跑起来,往右一拐,钻进茂密的丛林,以树木草藤打掩护,谁知背后风声迫近,她暗叫糟糕,被一道追踪符拐着弯儿打过来。
一早猝不及防,提着篮子去挡,击中手腕,正好撞在凶铃上。
滋啦一声,符箓冒起黑烟,把一早烫了个正着。
篮子哐当落地,一早趔趄半步,被草藤绊倒在地,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柄剑就抵在了下巴尖儿。
不至于这么背吧?出门就遇上剑修!
一早抬头,四目相对间,俱是一怔。
此时一串叽叽喳喳的声响,三五只奶黄小鸡仔从摔翻了的篮子里爬出来,还有一只掀开一块儿蓝布,露出颗拇指大的小黄鸡脑袋,东张西望钻出来,一摇一摆的跩到剑修的脚边,用尖尖的粉嘴,去啄他鞋面儿。
“大师兄。”一早立刻就认出对方,喊得很是亲热,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于危机之下套近乎,“咱们见过的,在长平乱葬岗那会儿,你还记得我吧?”
秦暮当然记得,而且对这小鬼的印象特别深刻,他收剑入鞘,默默点了下头。方才赶路时突然感应到尸气,所以才会紧追过来,还好没有下重手,不然,他想起李怀信当时护这小鬼时那一声吼:秦暮,你敢动她一下,我跟你没完!
他是不想跟这个二师弟再积怨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早问着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又蹲下,秦暮不知她要做什么,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见一早捉住那只啄秦暮鞋面的小鸡仔,往篮子里装。
“哦。”没等秦暮回答,她又明白过来了,“来找李怀信呢吧?”
“他在吗?”
“当然在。”一早把小鸡仔一个一个捧进篮子里,又指着跑远的一只小鸡道,“大师兄快帮我捉回来,别让它溜了。”
秦暮长腿迈出去,一个跨步给她抓回来,轻轻搁进篮子里,都是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哪弄的?”
一早点了点数,确保一只没少,才说:“我用一根人参去村里换的。”而且她计划着,“养大了能吃肉,母鸡还可以下蛋,公鸡打鸣,正好帮我叫李怀信起床。”
秦暮不由想起曾经养在太行山的几只丹顶鹤,因为清晨鹤鸣被李怀信烦到套了嘴箍的情景,那人是个绝对没有耐性的。秦暮刚想提醒一早,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早扭头看,就见一个长得软软糯糯的娃娃脸,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气喘呼呼追上来:“大师兄。”
一早眨巴眨巴眼,第一次见识了居然有男孩子长这么软糯的,说话也细,温声温语的,像个十六七的大姑娘。也不对,怎么说呢,不娇,但是长得细皮嫩肉,怪可爱的。
看打扮,像个小道童,一早以为他是李怀信和秦暮的小师弟,问了声称呼。
对方双手搂着个大包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还没搞清状况,回答她:“小……圆……圆子。”
“小圆子?”一早觉得他行囊忒多了点儿,随口问了句,“你搬家呢?”
由于方才追尸气,秦暮把行囊都卸到了小圆子身上,这会儿秦暮拎过大包,帮他拿沉的。
小圆子接话:“我来找我家殿……少爷。”
于是在领两人回不知观的路上,一早大概了解了基本情况,三人刚踏进院子,冯小天就朝秦暮扑了过来,摇着尾巴,嗷嗷犬吠,引得老春和贞白从屋里迈出来。
小圆子一眼看见贞白,目光炯炯地,有种故人重逢的欣喜:“白姐姐。”
老春认不得他们,问贞白:“谁啊这是?”
贞白显然没料到他们会来,走下台阶:“圆子。”
白姐姐还记得他,小圆子高兴得不行,忙上前寒暄,左右张望却没看见李怀信身影,他忍不住问:“殿下呢?”
李怀信还没起床。
一早天不见亮就下山,都跟村民换了小鸡仔回来了,听李怀信还没起,简直不能忍:“这都过午了。”
“可不嘛。”老春搭了句腔,有点儿煽风点火的居心,他是看不惯年轻人成天这么懒散度日的,原本想去叫,结果贞白竟然让他别打扰,由着李怀信睡得天昏地暗,啥活儿都不干,老这么纵着怎么行!
最后还得一早出马,小圆子也颠颠儿跟过去,迫不及待要去见他家殿下。
毕竟大师兄远道而来,李怀信总不该不出门接待,继续在那睡大觉。
哐当哐当的砸门声扰得李怀信很火大,但隐隐约约中,李怀信似乎听见小圆子的声音,在门外轻声细语的拦一早:“别拍这么重,会把殿下吵醒的。”
一早莫名其妙:“不就是为了把他吵醒吗?!”
“但是别砸门,轻轻敲,小声些喊他,他就能听见的,太吵了他会生气……”
难怪,她每次叫李怀信起床,这祖宗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房门忽地拉开,李怀信看着跟前人,几乎难以置信:“圆子?!”
小圆子的情绪瞬间登顶,差点就要扑上去的架势:“殿下!”
“你怎么来了?”
小圆子表情一波三折的,当即又委委屈屈道:“我实在挂念殿下,掌教也不太放心你在外面,就同意让我过来照顾你。”
“是啊。”一早表示赞同,“他确实很需要照顾。”
免得这祖宗成天在不知观吆五喝六,还让她伺候,是真难伺候。
不过听圆子这话的意思,李怀信问他:“你是说你今后要留在不知观吗?”
小圆子很坚定:“我得留下来照顾殿下。”
一早在半路上就了解过了,这小圆子是在宫里培训过的,能干活能跑腿儿,算个实实在在的劳动力,起码针对李怀信这个事儿精,小圆子一个人就能全面应对,虽然添张嘴,但也添双手脚啊,所以知道小圆子是过来投奔李怀信的时候,一早衡量利弊,全是利大于弊的。
但李怀信却不同意,他跟宫里那位已经断了关系,早就不做这个狗屁二殿下了,身边还跟个小太监算怎么回事?再则,不知观就这么大几间屋子,住这么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几个无家可归的,最后凑成一家人。比如他,比如一早,李怀信也是后来才知道,老春还在襁褓中时,父母就早逝了,跟着姥姥在别人家的屋檐后头搭了个草棚,算有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地,平常帮人务农干活得些吃食,结果姥姥在他七岁那年病逝,老春从此孤苦伶仃,很经历过一些飘零艰苦的日子,几经辗转中,还曾拜过一个摆摊儿算卦的江湖骗子为师。
老春说起那段往事时,都是一语带过,并未多加鳌述,再后来遇见贞白,就经常来不知观蹭吃蹭喝,蹭个屋檐和床榻,才能睡个踏实觉。
因为贞白曾经就是一副年长的样子,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老春年少无知那时候,为了能在不知观多蹭上些时日,信誓旦旦的承诺以后要给贞白养老送终。
结果,他自己都快被黄土埋到脖子了。
想想真是天真,李怀信倒没笑话老春,他自己不也天真的以为,能和贞白白头偕□□度余生么,到头来,不过是共度他的余生。
“殿下……”小圆子打小便被拨给李怀信宫里,随行入太行,朝夕相伴十余年,早就培养出铁打的主仆之意,忠心不二,哪怕李怀信说不做皇子,不发月银,他也是要一生追随的。
小圆子性格看似温吞,对某些人事却死心眼儿得很,如今千里迢迢刚奔来,包袱还挂在身上,估计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急冲冲过来见他了,李怀信实在不忍再说撵人走的话:“算了,饿不饿?渴不渴?先把包袱卸了。”
小圆子点点头,连忙照做。
昨晚包的饺子还有剩,李怀信吩咐一早去厨房下锅,此间,还顺手扔了袋银子给一早,后者捧着钱袋愣了愣,转而打开一瞧,嚯,好大几锭。
一早眼珠子瞪得溜圆:“你哪来的?”不是一直都在屋里睡大觉么,门儿都没出,难不成藏私了?
李怀信嘴角弯起,顺口胡诌:“睡觉的时候,周公塞给我的。”
说完,领着小圆子往堂屋走,谁知刚跨进门,就看见秦暮端坐一侧,老春在给他斟茶。
李怀信一直不怎么待见秦暮,更不会觉得来者是客,该以礼相待,他甚至一点儿都不客气的问人家:“你怎么在这儿?”
不欢迎三个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
小圆子深眀这师兄弟二人有龃龉,慌忙解释:“大师兄怕路上不安全,所以专程送我过来的。”
“是。”秦暮倒不介意,早也习惯了李怀信这副态度,“顺道来看看小天,寒山君让我接他回去。”
闻言,冯小天呜呜哼两声,一个劲儿摇头晃脑。
李怀信瞥其一眼:“小天待这儿挺好的。”
“不是说待在这儿不好,而是他夺舍狗身的时日太长,得带回太行想法子,把魂魄分离出体。”
冯天之前因为分离魂体,没少遭罪,如今一听秦暮前来的目的,还要想法子继续折腾他,就觉得浑身撕裂般的疼。汪汪嗷两嗓子,把秦暮凶了一顿,凶得秦暮不明所以,它狗头一扭,直接蹿出门去。
看得李怀信一乐:“狗脾气还挺大。”
秦暮:“……他怎么了?”
“不乐意回去呗。”李怀信往椅子里一坐,点了点桌面,很明显的示意,老春睇他一眼,抬手就去拎茶壶,小圆子眼尖儿,立马抢过去,勤勤恳恳的把茶给他家殿下斟上。
李怀信晲他发干起皮的嘴唇:“自己喝。”
小圆子转头又倒一杯,咕噜灌了。
李怀信继续跟秦暮说话:“我试过很多办法,把冯天折腾的够呛,所以他现在格外抵触。”
秦暮皱眉:“总不能任他一直这样。”
“查不出是何缘故,连贞白都束手无策。”说起贞白,李怀信目光溜一圈,里里外外也没见着人,转头问老春:“贞白呢?”
老春道:“煮饺子。”
秦暮顿了顿,才开口:“试过超度么?”
李怀信目光一沉。
秦暮提议:“不一定非要魂体分离,可以直接……”
“谁的意思?”李怀信脸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还是寒山君?”
秦暮很清楚李怀信和冯天的交情,不答反问:“你想一辈子拘着冯天吗?”
“拘?”李怀信简直要被这个字给气笑了。
结果秦暮还在假惺惺的说:“我是为他好。”
“所以是你的主意?就你为他好是吧?!”
老春一听,这是要吵起来啊,李怀信这脾气跟谁都合不来。
“师弟。”秦暮持着一副正经八百的态度,讲道理,“大家都是在为冯天好,也都想尽力而为,此法要直接从一具活着的肉身中超度亡灵,风险极大,我知道你怕他出丁点儿闪失,但凡有丁点儿风险,你都不肯让冯天去冒,但是……”
“别但是了。”李怀信压根儿不想听那些没用的但是。
秦暮知道他心里有数,无需再多费口舌,果断道:“所以寒山君让我来接他回去。”
回不回太行,李怀信主要看冯天意愿:“如果他不愿意,你总不能绑他走。”
断然是不会勉强的,秦暮颔首:“明白。”
说话间,一早端着两盘热腾腾的饺子进来,她刚进厨房,贞白水都烧开了,正往锅里下饺子,一早在土盆里掐了两根葱洗净,切成细末,调了碟蘸酱,等饺子一出锅,她先端上桌。还有饺子汤,里面烫了几把青菜,点上几滴香油,是贞白端上来的,她备了三副碗筷,因为李怀信也没吃午饭,再加一盘酱肉,昨夜老春先腌入味儿后,在火上足足煨了两个时辰,给李怀信留了很大一份。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李怀信夹一只饺子,在醋碟里滚:“我听说,今年祭天仪式,太行没有入宫。”
“嗯。”秦暮咽一口汤,淡声道,“往后也不再入宫了。”
这是李怀信万万没料到的,他怔怔看着秦暮,后者倒是镇静,告诉他:“这是师父的意思。”
李怀信听得心惊胆战:“抗旨么?”
秦暮摇头:“圣上并未下旨,不过,之前师父将天师的遗骨送回了宫中,我没入殿,不知具体谈了什么,但听师父的意思,太行以后会逐渐从朝堂中脱离出去。”
“什么意思?”
秦暮觑他一眼,话抛得隐晦且明了:“河洛图大阵的真相不可能公诸于天下。”
原来如此,李怀信瞬间明了,河洛图大阵关乎整个王朝,大端怎么可能傻到去揭自己的老底,给自己定个千古之罪,岂不让全天下讨伐?千张机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哪怕你太行山高万仞,只要君王一声令下,皆会被夷为平地。最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把脏水泼到叛军头上,让严家来背这个锅。
流云天师身陨,千张机刚正,不可能助纣为虐,他还有一整个道门的弟子要守护,也必须将太行从这潭污水中捞上岸。
但是没那么容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呢,凭那一国之君的狠厉手段,会容个渗入朝堂,早就深入人心的国教全身而退?皇帝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太行奠基数百年,想要从政治中剥离出去,就是撼动国本。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太行乃天下之脊。
得太行者得天下。
无论是真是假,有这样的言论流传于世,太行道就过不上消停日子,它早就成为了大端的名誉跟权杖。
除非国灭,除非天塌,否则朝廷不可能让名誉扫地,权杖折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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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番外五·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