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 第3章 第 3 章

暮色漫过西墙时，陆烬肩头的伤口已经凝了层薄霜。他攥着从井底捞出的剑穗，穗子上沾着的淤泥正簌簌往下掉，露出里头裹着的半片金叶子——边缘刻着"九霄"二字，与晏清霜木簪上的星纹如出一辙。

戒律堂的铜钟响了六下，比平日少三响。陆烬把剑穗揣进怀里，冰凉的金属硌着胸前的鞭伤。路过膳房时瞥见晏清霜在晾薄荷，翠绿的叶片铺在竹匾上，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摇光位照例空着。

"戌时收药。"她头也不抬地抛来句话。

陆烬的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这几日他摸清了晏清霜的规矩，戌时收的从来不是药材——上月收的是被暴雨打落的剑鞘，前夜收的是丹房炸炉的铜渣。果然，当他磨蹭到废剑池时，水面正浮着个青瓷瓶，瓶口塞着褪色的剑穗。

池畔老柳的断枝上挂着件灰布衫。陆烬认出是李瘸子生前常穿的，此刻却散发着淡淡的梅香。他弯腰捞瓷瓶时，瞥见池底沉着半块玉佩，纹路与井底白骨的剑穗穗头严丝合缝。

"陆师兄！"

脆生生的呼唤惊得他险些跌进池里。刚入门的小师妹阿箐提着灯笼跑来，双丫髻上别的绒花在风里乱颤："执事长老让你去后山收箭竹！"

戌时三刻的后山起了雾。陆烬拖着竹筐穿行在箭竹林里，听着竹叶沙沙作响。白日里被蜘蛛咬过的伤口突突直跳，他摸出怀中的金叶子，就着月光细看——"九霄"二字下藏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剑尖挑出来的。

竹筐突然一沉。陆烬回头看见阿箐往筐里扔了截箭竹，笑得眉眼弯弯："我帮你呀！"她腕间的银镯叮咚作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不必。"陆烬往旁边挪了半步。阿箐发间的茉莉香太浓，盖住了山间本该有的草木气。昨日在丹房闻过同样的香气，就在林师弟尸体旁打翻的香炉里。

雾愈发浓了。阿箐蹦跳着去折高处的竹枝，腕上银镯突然射出细丝，缠住陆烬的脖颈。陆烬反手抓住细丝，掌心被勒出血痕——是蜘蛛丝。

"师兄好凶呀。"阿箐的声音甜得发腻，"人家只是想借你的剑穗玩玩。"

陆烬被蛛丝拽得撞向竹竿。竹叶纷纷扬扬落下，每一片都映着阿箐扭曲的倒影。她耳后爬出三眼蜘蛛，腹部的人面纹与林师弟如出一辙。

箭竹突然发出裂帛之声。陆烬怀中金叶子飞旋而出，割断蛛丝的瞬间，他看见雾中闪过寒光——是晏清霜晾薄荷的竹匾，此刻正钉在十步外的老松上，叶片排列成剑阵。

阿箐尖叫着后撤，蜘蛛丝缠上竹枝借力。陆烬抓起竹筐砸去，筐中箭竹四散飞射，竟暗合北斗阵势。阿箐腕间银镯炸开，爆出的毒针却被竹叶尽数击落。

"丑时三刻......"雾中传来晏清霜的声音，像是隔着层水帘，"该扫山门了。"

阿箐突然僵住。她发间的绒花渗出黑血，蜘蛛从七窍中涌出，转眼化作飞灰。陆烬喘着粗气跌坐在地，看见竹匾上的薄荷叶少了七片，正钉在阿箐的影子上。

* * *

晨露未晞，陆烬在膳房后院劈柴。斧刃卡进榆木疙瘩时，他瞥见晏清霜在晾晒被血染透的绷带。素白的棉布铺在晨光里，血渍凝成诡异的符文，像极了井底剑穗上的纹路。

“巳时采药。"她忽然开口，手中的捣衣杵敲了敲石台。裂纹顺着青石蔓延，拼出个残缺的"剑"字。

陆烬沉默着背起药篓。山道旁的苍耳草挂着夜露，他故意踩断几根枯枝，听着回响判断山崖深度。昨日阿箐坠崖处残留着焦痕，崖壁上却多了道剑痕——正是他在废剑池偷学的"孤鸿掠影"。

药锄碰着硬物。陆烬扒开藤蔓，看见半截石碑隐在苔藓下。碑文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霜"字的一捺格外凌厉，与晏清霜削萝卜时的刀锋如出一辙。

怀中的金叶子突然发烫。陆烬摸出它对准日光，碑文在金光中浮现幻影："九霄历一千七百载，玄霜剑主斩情于此。"残影里的女子背影，与晏清霜晾衣时的姿态重叠。

山风送来炊饼香。陆烬回头望见膳房升起炊烟，烟迹在空中凝成剑形，久久不散。他忽然想起那日晏清霜掷出的竹篾，在水面划出的弧线与这烟迹一模一样。

* * *

夜巡的梆子响过三更，陆烬摸进了荒废的祠堂。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他借着月光擦拭牌位，最末那个灵牌突然翻转，露出背面的剑痕——是晏清霜那日斩断李瘸子桃木簪的招式。

蛛丝破空声骤起。陆烬翻身滚到供桌下，看着白日见过的三眼蜘蛛从梁上垂下。蜘蛛腹部的鬼面纹泛着绿光，映出祠堂角落的暗门。

暗门内堆满瓷瓶，标签都是"安神丸"。陆烬踢翻木架，瓷瓶碎裂声惊醒了守夜人。纷乱的脚步声中，他攥着半块灵牌退到墙角，牌位边缘的缺口正与金叶子吻合。

"孽障！"

执事长老的剑锋劈来时，陆烬举起灵牌格挡。金铁交鸣声里，灵牌裂成两半，掉出张泛黄的纸笺。墨迹遒劲如剑："情劫难渡，不如归去。"

祠堂突然剧烈摇晃。陆烬在瓦砾纷飞中看见晏清霜立在月下，手中捣衣杵点地，惊起满院蛰伏的蜘蛛。她的粗布衣裙无风自动，发间竹筷射出寒光，将蜘蛛钉死在"玄霜剑主"的碑文上。

晨光微熹时，陆烬在废墟里扒出块残碑。断裂处露出半截剑穗，与他怀中的凑成完整的一对。穗子缠着的金叶子背面，终

于显出全貌：

"赠小徒清霜，斩情断念，方证大道。"

阳光漫过膳房窗棂，陆烬正把新采的薄荷铺在竹匾上。叶片还带着露水，他学着晏清霜的手法将叶尖朝东，排成歪扭的北斗状。王厨娘在灶台前揉面，突然"咦"了一声："这薄荷味儿怪冲的。"

陆烬指尖一顿。昨日从后山采的薄荷确实比往常辛辣，叶脉泛着诡异的青紫。他余光瞥见晏清霜在井台边洗衣，棒槌砸在青石板的节奏比平日快了两拍。

"午膳添道薄荷糕。"执事长老跨进院子，皂靴碾碎了几片落叶，"宗主近日心火旺。"

陆烬低头应声，袖中藏着半片带齿痕的薄荷叶。昨夜祠堂废墟里，他在残碑旁找到的这片叶子，齿痕间距与阿箐的银镯花纹完全吻合。

日头爬上檐角时，陆烬被派去送药。穿过中庭的回廊，他数到第七根廊柱的裂痕比昨日深了半寸。药庐门虚掩着，浓烈的腥气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放那儿吧。"药童背对着门捣药，铜杵砸得石臼火星四溅。

陆烬放下食盒，目光扫过药柜第三排。本该摆着"辟谷丹"的位置换成"清心散"，瓷瓶上却沾着暗红的指印。他转身时"不慎"碰翻竹筛，药草洒了一地。

"作死啊！"药童尖叫着蹲下身收拾。

陆烬趁机摸走柜角的碎瓷片。瓷片内壁粘着绿莹莹的粉末，与林师弟短刃上的毒物相同。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他看见晏清霜晾晒的弟子服在风中扬起，袖口的朱砂符咒比昨日多了三道血纹。

暮色染红废剑池时，陆烬在池边清洗药杵。金叶子贴着胸口发烫，他摸出怀中的剑穗，发现褪色的流苏里缠着根银丝——与阿箐的蜘蛛丝一模一样。

"戌时收剑。"

晏清霜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剑穗坠入池中。她抱着洗净的衣裳站在老柳下，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池面砸出细小的漩涡。

陆烬盯着涟漪中的倒影。柳枝缝隙间漏下的夕阳像把断剑，恰好刺中池底某处。他忽然扎进水中，冰凉的池水灌入耳鼻，睁开眼看见那处亮着微光。

锈剑堆里插着柄断刃，剑格处嵌着半块玉珏。陆烬握住剑柄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黑衣人在月下屠杀，母亲将他塞进地窖，剑穗从染血的袖口滑落......

"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晏清霜的捣衣杵横在眼前，挑走了他手中的断刃。陆烬剧烈咳嗽着，咳出的池水里浮着血丝。

"亥时磨刀。"她甩干捣衣杵上的水珠，转身时粗布裙摆扫过池畔青苔，留下道蜿蜒的湿痕。

夜巡的梆子响过三更，陆烬摸进柴房。断刃在磨刀石上擦出火星，刃口逐渐显露出"玄霜"二字。他想起祠堂残碑上的刻文，手指抚过剑身裂痕——与晏清霜木簪的磨损处完全契合。

柴堆突然簌簌作响。陆烬握紧断刃后退，看见只黑猫叼着死老鼠窜上房梁。鼠尾缠着半截蜘蛛丝，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寅时的更鼓传来时，陆烬在剑阁飞檐上发现了蹊跷。瓦当的裂痕排成北斗状，摇光位的瓦片下压着片金叶子。他撬开瓦片，暗格里躺着本泛黄的名册。

"太虚历一千七百年，外门弟子名录。"

陆烬的指尖停在某个名字上：晏小霜，年十四，擅烹炊饼。备注栏朱笔批注"身陨"，日期正是玄霜剑主斩情那日。

陆烬在膳房后门堵住了晏清霜。她正在晾晒新蒸的炊饼，热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练。

"三百年前的炊饼，"陆烬举起名册，"要加梅干菜吗？"

晏清霜的棒槌停在半空。檐角冰棱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陆烬看见她耳后浮起淡青的血管，像剑鞘上蜿蜒的纹路。

"戌时收衣。"她突然说。

陆烬跟着她的视线望去，晾衣绳上的弟子服不知何时排成了剑阵。最东头那件灰袍的袖口，用晨露画着三眼蜘蛛的图案。

"当年屠陆家庄的，是九霄叛徒。"晏清霜掸去炊饼上的霜花，"他们偷炼噬心蛛，被逐出师门。"

陆烬攥紧断刃。刃口映出他猩红的眼："你早知道我的身份？"

"你母亲是我最后一个徒弟。"晏清霜将炊饼掰成两半，梅干菜的香气混着血腥味，"她偷换噬心蛛的解药，被逐那日......"

山风突然变得刺骨。陆烬想起地窖缝隙里看到的画面：母亲咽气前，将剑穗塞进他怀里，穗头金叶子刻着"清霜"二字。

"解药在薄荷糕里。"晏清霜指向膳房蒸笼，"连吃七日，可化蛛毒。"

陆烬喉头发紧。他想起这七日来被迫试吃的糕点，想起晏清霜总在戌时检查他的指甲——那里有蛛毒特有的青斑。

晨钟破雾而来。晏清霜的棒槌敲在晾衣架上，惊飞满院麻雀。陆烬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突然发现她今日的发簪换了方向——桃枝尖端指向后山祠堂。

午时的日头毒辣。陆烬跪在祠堂废墟里，断刃插入祭坛裂缝。地面轰然塌陷，露出地宫入口。石壁上嵌着夜明珠，照见正中冰棺里躺着的女子——与晏清霜容貌无二，胸前插着半截桃木簪。

冰棺旁的石碑刻着："痴儿清霜，自囚于此。"日期正是陆烬出生那年。

蝉鸣声里，陆烬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晏清霜的粗布裙摆扫过满地尘埃，手中捧着新蒸的薄荷糕："你母亲临终前，求我护你到弱冠。"

陆烬看着棺中女子袖口的炊饼渣，突然明白这些年的梅干菜为何总是太咸——那人在九霄之巅学的是剑道，从来不懂人间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