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膳房的烟囱已飘起青烟。晏清霜蹲在后院井台边,木盆里堆着半人高的白萝卜。王厨娘叉腰立在廊下,围裙沾着昨夜的面粉:"削干净些,午膳要做五十人份的萝卜糕。"
井绳吱呀作响。晏清霜拎起一桶冷水浇在萝卜堆上,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淡青的血管。她握刀的姿势很怪——菜刀斜挑着削皮,像是握着柄短剑。
陆烬抱着柴禾路过时,正看见第三根萝卜滚进竹筐。皮是整片旋下来的,薄得能透光,在晨风里晃成个银圈。他数着筐里的萝卜,七长八短整二十根,统共不到半柱香时辰。
"柴放东墙角。"王厨娘敲着锅铲喊,"发什么愣!"
陆烬低头快步穿过院子,柴枝擦过晏清霜的发梢。她忽然手腕轻抖,削到一半的萝卜皮断成三截,恰巧落在他脚前。
"捡起来。"
陆烬僵在原地。这女人声音比井水还凉,却让他想起废剑池底那些生了锈的剑——看着钝,一不留神就划出口子。
"后厨规矩。"晏清霜又削完一根萝卜,"落地的东西,谁看见谁收拾。"
王厨娘在灶台前哼笑:"哑巴也会挑软柿子捏。"
陆烬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萝卜皮,瞳孔骤然收缩。三截断皮在泥地上拼出个歪扭的剑符,正是他昨夜在乱葬岗没画全的那半式。
炊烟掠过眼角。晏清霜的菜刀在砧板上"笃笃"作响,新削的萝卜片飞进竹筛,叠成个规整的八卦图。陆烬盯着最中央那片,边缘有个细小的缺口——像极了《凌云剑谱》第七页被虫蛀的地方。
"磨蹭什么!"王厨娘一瓢热水泼过来。
陆烬攥着萝卜皮跳开,滚水在青石板上浇出白烟。他回头望时,晏清霜正在晾晒削好的萝卜片。粗麻绳系在两棵老榆树间,萝卜片用竹夹子夹着,排得比戒律堂弟子练剑还齐整。
日头爬过檐角时,陆烬被派去收晾干的被褥。西厢房前的晾衣绳横七竖八,他抱着棉被穿梭其间,冷不防被晏清霜那根萝卜绳拦住去路。二十根麻绳高低错落,远看竟像剑阁里的兵器架。
"让让。"
晏清霜抱着木盆从回廊转出来,盆沿搭着件灰扑扑的外衫。陆烬退后半步,看她踮脚往绳上晾衣服。湿衣襟甩开的水珠溅在他手背,惊得他险些摔了棉被。
"戌时收绳。"她突然说。
陆烬顺着她视线望去,最东头那根麻绳松垮垮地垂着。几只麻雀正在上头蹦跶,啄食昨日留下的饭粒。
午后的雷雨来得急。晏清霜坐在灶膛前添柴,看王厨娘把萝卜糕码进蒸笼。水汽裹着米香漫出来,在梁柱间凝成白雾。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内门弟子们抱着剑往廊下躲雨。
"听说青冥峰出了个剑道奇才?"
"奇什么才,偷学禁术的野种......"
陆烬缩在柴堆后的身影僵了僵。晏清霜夹起块炭火,火光映得她眉间木簪发亮。外头忽然"咔嚓"一声,晾衣绳被狂风吹断,那件灰外衫飘飘荡荡落在泥水里。
"我的衣裳!"王厨娘拍着大腿喊。
晏清霜起身撑开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骨成串往下淌,她弯腰拾起外衫时,陆烬看见她指尖在衣襟处一抹——泥水印子突然凝成道剑痕,转瞬被大雨冲散。
雷声碾过屋脊。陆烬抱紧怀中的柴禾,湿透的麻衣紧贴后背。膳房里飘出萝卜糕的香气,混着晏清霜袖间的皂角味,竟让他想起幼时娘亲熬的药汤。
暮色染灰窗纸时,陆烬在柴房角落发现件怪事。白日晾萝卜片的麻绳被风卷到此处,绳上竹夹子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最末那颗"摇光"的位置,夹着片薄如蝉翼的萝卜——正是正午时他在泥地上见过的那片。
窗外飘来零碎的话音:"......那哑巴又去后山了......"
陆烬将萝卜片对准残阳。暮光穿透细密的纹路,在墙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他忽然拔出藏在草堆里的断剑,就着光影比划起来。剑锋破空声惊起梁上燕子,振翅声里夹着极轻的脚步声。
"第七式要收三分力。"
陆烬猛然转身。晏清霜倚着门框啃炊饼,饼渣落在柴堆上,被觅食的老鼠迅速拖走。她指了指墙上将散的影子:"剑气过急,容易扯着旧伤。"
夜风卷着雨星扑进来。陆烬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喉结动了动,到底没出声。檐下灯笼忽明忽暗,映得她手中炊饼缺了个小角——正是他昨日在污水里捡到的形状。
"戌时三刻。"晏清霜转身没入夜色,粗布裙摆扫过门槛,"该收萝卜干了。"
敲过三更时,陆烬的草鞋已经湿透了。夜巡的灯笼在风里打转,昏黄的光晕扫过青石阶上的苔藓,像条瘸腿的老狗。他攥紧腰间木牌,掌心黏腻的汗渍渗进"杂役"两个刻字里。
剑阁后的竹林簌簌作响。陆烬数着步子绕过第七根石柱,突然听见瓦片碎裂的脆响。他贴着墙根抬头,瞥见道黑影掠过藏书阁飞檐,衣袂翻飞间露出半截赤铜铃铛。
喉结动了动,他吹灭灯笼,蜷进墙角的狗洞里。这个洞是上个月挖的,原本想摸进藏书阁找剑谱,结果刨出堆陈年酒坛。此刻霉味混着土腥气往鼻子里钻,倒让他想起乱葬岗的腐叶。
黑影飘然落地,腰间铃铛竟不响。陆烬屏息看着那人推开偏殿木门——是上个月刚入门的林师弟,总爱在膳房多盛半勺肉汤的圆脸少年。
月光从门缝漏出来,照见林师弟袖中滑出的短刃。刃口泛着诡异的青,像毒蛇的獠牙。陆烬看着他在丹炉前蹲下,突然想起昨日洒扫时闻到的焦苦味,和今早暴毙的试药弟子耳后同样的青斑。
竹影婆娑如鬼手。陆烬摸出怀中的火折子,这是从灶膛偷藏的,原本想夜里看书用。火石擦亮的瞬间,他瞥见林师弟后颈的纹身——三只眼的蜘蛛,与三年前屠尽陆家庄的黑衣人袖口绣的一模一样。
"谁?!"
短刃破空而来,钉在狗洞上方。陆烬就势滚向回廊,火折子抛向晾晒草药的竹匾。干透的紫苏叶遇火即燃,顷刻照亮半边庭院。
"走水啦!"
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纷沓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林师弟的铃铛终于响了,叮叮当当混在铜锣声里。陆烬缩在石狮背后,看着那抹黑影翻上墙头,临走前朝他藏身处深深望了一眼。
火势很快被扑灭。执事长老提着陆烬的后领扔到戒律堂前时,晨露正顺着屋脊往下淌。青石板上跪着三个杂役,都是昨夜当值的,膝前摆着烧焦的竹匾。
"说!谁点的火!"
戒鞭抽在背上,陆烬闻到自己血里的铁锈味。他盯着砖缝里的蚂蚁,看它们排成奇异的阵型,像极了晏清霜晾萝卜片的绳结。左前方的李瘸子突然哀嚎:"是陆烬!我瞧见他偷火折子!"
所有人的目光粘上来,像蛛网缠住飞蛾。陆烬想起林师弟逃离前的眼神,那瞳孔里映着的不是火光,而是他袖口沾着的萝卜皮——今早替王厨娘倒泔水时蹭的,此刻正皱巴巴地蜷在腕间。
"杖二十,扣三月例钱。"
陆烬被按在条凳上时,数了檐下第十三层青瓦。板子落在肉上的闷响里,他听见有人在笑。不是戒律堂的弟子,是记忆深处那个黑衣人,在他娘亲咽气时发出的嗤笑。
杖刑结束已是正午。陆烬拖着腿挪到废剑池,伤口在粗布裤子上洇出褐色的花。池面飘着焦黑的竹匾残骸,他伸手去捞,指尖触到个硬物。
是半截玉扣,缠着褪色的流苏。
池水突然泛起涟漪。陆烬抬头,看见晏清霜在对面晾衣裳。素白的里衣随风晃荡,袖口处用朱砂画着符咒——昨夜救火时,他见过执事长老往竹匾上撒同样的朱砂粉。
"戌时该收绳了。"
她忽然开口,手里木盆一歪,皂角水泼进池中。玉扣被水波推着,缓缓沉入淤泥。陆烬数着池面气泡,直到日头西斜。后背的伤开始发痒,像有蜘蛛在爬。
当夜,陆烬摸进丹房。月光透过气窗,照着架子上三百个青瓷瓶。他借着昨日的记忆找到第三排左数第七个,标签写着"辟谷丹",却散发出与林师弟短刃相同的腥气。
瓷瓶刚要揣进怀里,门外传来脚步声。陆烬闪身躲进药柜缝隙,看见林师弟提着灯笼进来,圆脸上还沾着饭粒。他哼着小调打开暗格,取出的瓷瓶与陆烬手中的一模一样。
"小畜生还挺机灵。"林师弟突然对着药柜轻笑,"可惜嗅不到自己身上的血味。"
陆烬浑身血液凝固。他低头看见白日杖刑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而林师弟的影子正在地上扭曲膨胀,伸出八条毛茸茸的节肢。
暗格里的瓷瓶突然齐齐炸裂,绿雾弥漫。陆烬撞开气窗的瞬间,听见晏清霜晾衣的竹竿噼啪倒地。他滚进竹林时,怀中瓷瓶磕在石头上,爬出只三眼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