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6章 浓淡由风雪

绯服官员不动声色地，打量茉莉几遍，问道：“你会说波斯语？”

茉莉这便懂了，此官给她机会，全然是看鹭起的面子，生怕他改口，于是信口答道：“会一点点。”

“真是再好不过了！”绯服官员淡淡一笑，“这琴师远来是客，等闲时候你可以带他四处逛逛，见识见识长安风物。”

茉莉沉吟片刻，只得说：“好。”于她而言，办法总比困难多，不会说波斯话没关系，还有手，能比划。

绯服官员这便走了，那青袍堂官正好叙完话，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道：“这是我初学波斯语时做的便宜册，日常衣食住行会说的话基本都记录在册了。你可以拿它做个参考。”但见她迟疑，又笑道：“不过这是笨法子。姑娘冰雪聪明，想必用不上。”

茉莉连忙接过，笑说：“用得上，用得上！多谢大人美意。”可一接过来，便犯起愁来，自己大字不识一箩筐，该怎么学习册子上的句子？

青袍堂官仿佛看透她的顾虑，说道：“我的字不算漂亮，若有哪些看不清楚，姑娘尽可以来问我。我姓王，双名伊州，现在鸿胪寺中任职。”

这王伊州虽只绿袍，但其出身太原王氏，深受家学熏陶，是个教养极好、无比斯文随和的人，精通波斯语、突厥语和吐火罗语。两年前考中明经科，得以入仕，眼下正处历练，将来有幸持节出使，定为朝廷立下功劳。

“那就叨扰了。”茉莉不解道：“可这里是教坊呀！”

王伊州解释：“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圣人登基三十年的庆典，届时万国来朝，其中有不少献艺的琴师伶人，需要通译随行帮助，以尽地主之谊。”

茉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王大人是负责接待的通译？”

王伊州点头：“是。”

茉莉心想，要把这叽里咕噜的话说得像官话一样流利，脑子得多厉害呀！

鹭起过来和她一道对王伊州作揖，嘴里不住说：“谢谢，谢谢。”

梨园西北角专供番邦艺人栖息，鹭起拿着一张图纸，沿上头指引一路寻去。茉莉跟在身后，只见他背上的胡琴包裹严实，丝毫不露。

园中道路如迷宫一般，二人七弯八拐，险些迷失，俱双脚发胀，却不喊累，穿过三道月门，终于瞧见近处一进竹叶掩映的院子。茉莉心想，可算是到了，遂翻开册子，学着问：“我们住在这里？”

鹭起听见乡音，既惊讶又欣喜，回身对茉莉笑道：“是这里。”随即推门入院，又是左转右转，这才找到房间落脚。

昨夜歇在崔府，珍楼宝物，金碧辉煌，今日入住这一间小小耳房，虽然五脏俱全，却当真是云泥之别，不过茉莉心里欢喜——只要明朝入选，往后自己就有处落脚了。

茉莉累极了，也兴奋极了，睡是睡不着的。她坐在床上，拆开随身的包袱，见屋角有一方一人高的黄花梨木柜，空空如也，正是放东西的好地方，遂将包袱系紧放到最高处，拿梳妆台上的铜锁锁好。

忽听得有人敲门，茉莉收好钥匙前去开门，叫到：“鹭起先生，你有事吗？”

鹭起站在门外，神色拘谨：“我很喜欢这里，你喜欢吗？”

茉莉急忙回去拿起册字，按他刚才的吐字归音找到那句话，答道：“我喜欢，谢谢。”

鹭起好奇，凑过去一起看，见书上每一句话都有波斯语注脚，便满是欣喜地搂紧她：“太好了，我们可以在这里说话！”

茉莉身子一震，立时霞飞两颊，从鹭起臂膀里脱身出去，解释道：“男女有别，我们不能这样。”

鹭起顿住，想起先生教的中原规矩，知道自己忘形了，旋即向后一退，柔声道歉：“对不起，我做错了。”

茉莉倒是大度：“没事。只是，下次你可别再这样了，让人看见不好。”

这话鹭起哪能听懂？当下只一味点头糊弄。见茉莉当真不生气才问：“你饿吗？”

茉莉腹中空空，着实饿了，遂答：“饿。”

“你想吃什么？”鹭起问。

茉莉心想，幸好有他，自己今日才顺利找到住处，怎么着也该请他吃上一顿饭，但眼下前途未定，节省银子为第一要务，故而反问：“你想吃什么？”

鹭起住长安半月有余，吃过许多热烘烘、香喷喷的中原饭菜，其中有一道葱姜鸡鲜香滑嫩，最合他的胃口，想好答：“清蒸淋过热油，洒上很多生姜葱的鸡肉。”

茉莉一听，便知是家中常吃的菜式，故又问：“在哪里吃？”

鹭起想了想：“杏花楼。”

这可是朱雀大街上最贵的酒楼之一呀！多少达官贵人前去光顾。他们吃一顿要花多少银子？入城时茉莉路过，这厢转念一想，就他们两个，吃不了几个菜，咬咬牙，应了。

收拾停当，待得二人出门时，正是午膳时分，一路溜达至杏花楼，在大堂最角落坐下。舞台居中，客人环绕四周，台上衣香鬓影，乐声阵阵。

胡琴和胡笳糅合出激情的乐曲，不同服色的女伶，伴随乐声起舞，脚踝上铃音清脆，如向导一般，将看官引领到大漠深处的绿洲之畔，沐浴在金灿灿的艳阳中、黄沙里。

好精妙的舞！

女伶来自西域或天竺，个个相貌秾丽，眼神活泼顽皮，四下流转，手脚指甲上都涂着极艳的蔻丹，在空中翻飞，极是亮眼。细看服饰，其实是最常见而简单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薄薄的两三层纱衣，裹住肩膀、细腰、臀和腿，翩翩起舞时，若隐若现。

乐师如痴如醉，半梦半醒地拨弄手中器物，滥竽充数，也实在不是少数。

茉莉与鹭起各有各的侧重，看过好半晌，点的四个菜都上了，卤牛肉、葱姜鸡、乳饼和醋芹，另一人一碗粳米饭，热气腾腾的，好香。

鹭起端起碗，吃力地夹起一块鸡肉，大吃起来。

一舞毕，茉莉目光停在他拿筷子的手指上，忽然一笑。

鹭起停嘴，一双甜蜜的眼睛直视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茉莉连忙翻书查看，确定他的意思后回答：“我瞧你拿筷子的样子很有趣。”

鹭起不解，拿起筷子，两根手指正按在中间，十分费劲。

茉莉也拿筷子演示：“我们是这样的。”

鹭起不以为意，继续吃，换个话题道：“你喜欢这里吗？”

楼内雕梁画栋，楼内酣歌热舞，美食佳肴，一应俱全，来往客人形形色色，卖力演出这世间百态。

茉莉庆幸自己选择出逃，否则余生再无机会窥看这凡尘种种。放下筷子答道：“我很喜欢。”

鹭起手舞足蹈地说：“我喜欢热闹，这里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还有这么多观众，我很想去演奏一曲。你会跳舞，你和我一起表演，好吗？”

话太多，语速又快，即便是翻书，茉莉亦不解其意，满眼盛着迷茫，急切道：“我听不懂呀！”

鹭起指向台上的乐师，又指向自己，作出一个拉琴的手势，然后指向她。

茉莉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表演？”

鹭起兴奋地点头，注视着她，像含着蜜。

茉莉扭扭捏捏，半去不去，不待她答应或不答应，鹭起已忘形地拉起她，溜过人群，到了胡琴乐师身边，只是嘀嘀咕咕地说几句，那人就起身让位。

无人发觉已换新篇。

琴声起，茉莉悄悄挪到女伶最后，着绛红破裙，一枝独秀，本想把那支舞照原样跳上一遍，却不料曲子一变，是《采薇》。

茉莉初学时，这一舞跳得最好，一应动作、情绪，表情表态，深入骨髓，——抬手起势，莲步轻移，甩袖、下腰、转身、跳跃，一气呵成，未经排演，却比所有女伶都跳得好。

琴声渐尽，茉莉越发沉醉其中，那厢盈盈坐在地上，一扭身，以脚背受力站起，众人掌声雷动。

难免洋洋自得。笑意盈盈，仰首与上首的年轻客人对个满眼，咦，是个玉面郎君呢，怎么这样吓人？

赶忙移开双眼去找鹭起，与琴声一齐落幕，甩袖一礼，旋身下台。

宾客如痴如醉，分不清，是舞更好，还是乐更好，总之是相得益彰。

鹭起还了琴，连忙追着她身影而去。

二人回到座中，残羹剩饭俱在。鹭起又在说话，茉莉听不懂，只是不理，拿起茶杯痛饮，直到心跳渐渐平稳才跟他搭话，赞道：“你的琴拉得太好了。”

鹭起大笑：“你跳得也很好，”喝一口茶，打趣道：“我刚才看见这里很多男人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呢。”

那被吸引的人里，自然有他一个。

“别瞎说。”茉莉猜到他的意思，难免害羞。

鹭起看她可怜又可爱，还道：“你一定会顺利进入教坊司的，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会跳舞的人。”

“是吗？”茉莉其实不懂，只是礼尚往来，“来日你去向圣人献艺，定会受到赏识，到那时，可别忘了我啊。”

鹭起明明白白，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