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入得衙门,到二门上方止。
会客厅内明亮古朴,一色黄花梨木桌椅板凳,元综在上首落座,其余人等依次在左右两边坐定。片刻后,三名青衫女使入内,给每桌上了一壶新沏的红茶,登时满室茶香。
沉默良久,见场面不大好看,魏缨便端茶,堪堪抿了一口,笑吟吟道:“此茶叶形纤细,色泽翠亮,入口醇爽回甘,想必是浮梁红茶?”
“魏——姑娘好生厉害,此茶量少难求,老夫也只在接待贵客时才泡上一壶。”为了探清虚实,元综刻意放下架子,绝口不称本官。
“县令如此嗜茶,真雅人也!”魏缨赞了一句。
“姑娘谬赞。”但见茉莉衣锦荣归,元综只得先放下好恶,亲热地问:“女儿以为此茶如何?”
茉莉不识茶香,闻言心中深恨,冷声道:“请县令称本官职务。”
魏缨笑着接过话:“县令莫怪,此次单郎官回府,实因有公事在身,需得谨言慎行。”
“本官理会的。”元综皮笑肉不笑的,“郎官何时姓单了?”
茉莉一脸正色:“我生母姓单,我自然也能姓单。做人不能忘本不是?”
元综闻言,面色更沉了:“你小娘单氏是为父真金白银典了来的,并未写过休书,仍为为父妾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一闺阁在室女,擅自改姓才是忘本。”
单青夫妇怒不可遏,捏着茶杯的手不禁发抖,刚要反驳,就听茉莉道:“相烦县令出具典妾文书。”
元综讶然不语,这大字不识几个的庶女,何时懂得律法了?当下板起面孔训斥:“你我同朝为官不假,但我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近一个月来,听说你处处树敌,不夹紧尾巴做人就罢,竟敢上门找我的晦气?你意欲何为?”
茉莉讥讽道:“当初你找我母亲晦气,可想过有这一天?”
“为父始料未及也。”元综大摇其头,“你欲逼迫为父休妾不成?”
“你猜得对啊!茉莉此生恨为元氏血脉,今日回府正是要你休妾,与你元氏一刀两断。”
“此举悖逆人伦,你不怕御史台参你?”
“噢,参我?”茉莉丝毫不怯,微笑道:“县令在蓝田作威作福,欺压百姓,霸占民田,逼良为妾,兴许更为御使台青睐。”
“你威胁我?”元综咬牙切齿。
魏缨心思缜密,为尊重茉莉私隐,从不将听到的消息细思拼凑,今日听到此处,倏忽明白元综罪过不止于此,实可能罄竹难书也。想定,若是茉莉不能摆平,她再开口。
茉莉不喜不怒,不紧不慢:“生恩难报,为母亲身后能得安宁,茉莉自当放手一搏。”
“哪怕与元府共沉沦?”
“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元综忽而大笑:“好个在所不惜!”说罢,定定看住茉莉,因他在赌,茉莉不会为一个死人放弃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否则,那也太不像他的骨肉了。
茉莉自袖中抽出文书,交与管家递去,“我已提前写好放妻书,县令签字便即生效,至于户籍、迁坟还家等事,自有我阿舅去跑。不劳费心。”
薄薄一页纸,短短几行字,便写完一个女子凄苦的一生。
元综接过细看,行文颇有古韵,楷书更是笔力匪浅,实难相信出自茉莉之手,毕竟她离家时,尚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啊!心里恰似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都有。
“当初不让你开蒙上学真是对。”
“废话少说。”几乎是喝止。
魏缨轻轻一拍茉莉的手背,低声道:“不可。”
“狼心狗肺的东西,为父生养你一场,竟大错了。”元综诸多子女,皆不成器,眼瞅着有这一个出色的,怎肯轻易放过?自是硬着头皮不肯签字。
茉莉猛地拍桌,喝道:“签名,盖印。”吓众人一跳。
元综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文书扬到茉莉脸上,指着鼻子大骂:“父母的事轮得着你来做主?你如今只是个六品郎官,就敢骑到父母头上,此等心性,即便将来封侯拜相也是死路一条!文书拿走,再胡搅蛮缠,休怪为父对你不客气。”
“好,我倒要看你如何对我不客气了。”茉莉仰起头脸,怨愤地迎上他的目光,不肯罢休,即使止不住地手抖,也不后退分毫。
话音未落,魏缨已起身护住茉莉,元综扬起的手亦被单青从身后拉住,向旁一甩,甩他个趔趄。
“来人!把他们给本官赶出去!”
“姓元的,我单青今日就跟你算个总账。”
元综只是不应,要继续训斥茉莉,门外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衙役片刻来至厅内,师爷进门,附在元综耳边说了一句,元综立马变了神色,正正官帽,抖抖官袍,着急忙慌地迎出去。
“茉莉,”魏缨拉着茉莉坐下,“此事我们本不占理,你更不该如此跋扈。”
茉莉单是“嗯”了一声,不觉心灰志堕。她知道元综的心思,片刻之后,将那文书捡起放到桌上:“舅舅,他前后给了你多少银子?”
“二十五两。”少得可怜。
“那我以千金之数,买回自由身如何?”茉莉连声音都在发抖。
“少了。”魏缨明白此事的难处,“他已认定你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必不会因小失大。”
“姐姐,”茉莉忽的眼眶一红,埋着脸,哽咽道:“怎么办啊?”
众人都知道,今日事若不成,待她们一走,元综会变本加厉地欺压单家。
阿洛知道不能再沉默了,问道:“表妹,你豁得出去吗?”
茉莉犹豫片刻,还是“嗯”了一声,事到如今,不管是什么主意,她都愿意试试。
“元综在任上劣迹斑斑,人证物证随处可察,表妹何不收集些许罪证送到御史台?届时再与他对簿公堂。”阿洛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能想出这法子,已极为不易。
此举可行,然而,对于茉莉这般备受瞩目与争议的女官而言,声名上不可留下无法反驳的污点,譬如“以子告父”、“不孝”等声名,极可能在将来的某天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子对垒,作为人子的一方,天然地居于弱势。今日虽也“不孝”,但到底没翻上明面,没有对簿公堂,哪怕传扬出去,亦有回旋余地。假若白字黑字留下案卷,将来便是一条铁证。
默然良久,场面几乎开始尴尬,魏缨忽然道:“我不同意。”俨然是她自己的主意。
“姑娘为何反对?”阿洛不禁怀疑她们的诚心。
李秋喝止:“阿洛。”
“朝堂之上,人伦纲常胜于一切,为官先告父,到底说不过去。”同样的理由,借由外人魏缨说出口,就掩饰了茉莉的自私和退却。
茉莉眼中盈满泪水,亮晶晶的:“姐姐......我想好了......”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力量,推着她,迫切地去了结这桩心事。
魏缨心头一颤,用力抓紧她的手,“给我点时间,再想想,总会有别的法子。”
茉莉迷惘地点头,便即垂下脑袋,心焦如焚。
“魏姑娘和小女此刻就在厅内,卢将军请。”门外是元综的声音,轻快极了。
魏缨知道这事成了,立刻摇了摇茉莉的手,“打起精神。”
恍然抬头,正见卢绾站在门口,说起来,茉莉与他见过多次了,但从未认真瞧过他,哪怕一回。
但见他玉冠束发,眉聚风云,目若朗星,体态健硕笔挺,着一身玄色轻甲,映在天光里,端的天神降世般。
“卢将军!”茉莉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卢绾实心说:“晨起随陛下行到蓝田,奉命过来看看你的事办得如何。”还不忘补上一句:“魏姑娘好。”
方才在外间闲叙,含含糊糊的,元综这才知道来者不善,心里登时紧张起来。茉莉是他生的,不论前事如何,孝道都能压她一头。但朝中皆知,卢绾与天子亲如一体,他名声虽好,若不慎得罪,恐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县令不肯,吩咐人把我们赶出去。”茉莉存了告状的心思,“我一来便说了,此行是奉旨而来。”
听罢,元综无奈道:“将军不知,我这女儿泼辣野蛮,逃婚就逃了两回。奉圣谕命下官休妻,简直骇人听闻,加以空口无凭,下官自是不敢轻信。”
“你胡说!”茉莉高声一驳,捏紧了拳头,“你妻张氏在内宅里好好的,我何时要你休她?”
“好了,”元综语重心长:“为父都听你的,将你生母抬为平妻,咱们就此作罢好么?你休再胡闹。”
茉莉破口大骂:“我母亲一生为妾,在张氏手中受尽搓磨,在我幼时便郁郁离世,我今日来不是追究前程往事,我只想为我母亲讨还自由之身!让她的灵魂远离你们这对伥鬼!”
元综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向卢绾道:“让卢将军见笑了。”
卢绾但觉尴尬,见茉莉泪眼朦胧,紧咬牙关,心中生出一阵不忍,偏袒道:“茉莉与本将同在御前当值,她的性子本将多少晓得,不需县令多言。至于是非对错,来日自有定论。”
“是。”元综讪讪应道。
卢绾自顾自坐到上首,给自己斟上一盏新茶,饮一大口,赞道:“好茶,好香。”
“将军喜欢,走时下官给您包上两块茶饼。”元综抓紧时机谄媚。
“多谢。”卢绾好不客气,招呼道:“大家都坐。”似狄仁杰,正式升堂断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