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39章 初入门下

楚棠笑的意味不明：“如此说来，你以你生母为耻？并且，你不信任你和楚棣的感情。”

茉莉抬头，迎上那深邃幽静的目光，切齿道：“不！我从未以我母亲为耻。至于感情，奴婢从不认为能够永恒。”

楚棠似乎很满意，问道：“那何谓‘知耻近乎勇’？”

茉莉不假思索：“奴婢母亲一生受制于人，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但奴婢有。难道奴婢不愿为妾，陛下会强迫奴婢不成？”

楚棠正色道：“不会。”少顷，忽然说：“朕少年时，太后教过我一个道理。”

茉莉不解：“什么道理？”

“君可令臣死，不可强使女人爱。”楚棠说时，眼神明亮，一如少年。

面对君王莫名的交心，茉莉着实蒙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待省过来，便伏跪在地，高呼：“奴婢叩谢圣恩。”

一番奏对，让楚棠对茉莉有些刮目相看，久居人上，往来皆为贵女，不论私下如何，一旦见着他，都只规矩得如木胎泥塑一般，不鲜活。

“你叫什么名字？”“茉莉。”

这个茉莉，虽不算大气，但眉宇间萦绕着一种只属于原始生命的野性，未经驯化，也许，永远不会被驯化。

楚棠自恃相人有术，但觉茉莉是可造之才，微微笑道：“你先起来。”

茉莉起身：“谢陛下。”

楚棠淡然道：“朕知道你逃家入宫后屡遇贵人，教你读书明理，如今算是重获新生了。但，”稍顿，他说：“你与楚棣，难有将来。你留宜春院中，亦难有作为。今日在此，你可如实告朕，你对将来有何打算？”

茉莉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参透话里玄机，这是一场用爱情换前途的交易。虽然不舍、不甘，但她知道，必须为自己多做打算，她既非男子，亦非权贵，人生之路不容踏错半步。思忖有顷，再度伏跪于地：“奴婢愿到御前侍奉陛下。”

楚棠沉吟片刻：“那你来吧。只是，你甘心一辈子做个宫人？”

“不，”茉莉解释道：“奴婢要像裴大人，做个有品秩、配鱼袋的官。”

“像裴九？”楚棠大为惊讶，赞道：“你有志气。”

“伏望陛下成全。”

“你父蓝田县令元综，正六品上。既然你说你生母受制于他，那朕任命你为起居郎如何？虽只从六品上，但在门下省任职，日后相见，你父亲矮你一头。”

“微臣叩谢圣恩！”

连日来，茉莉深居简出，遨游书海，得知秘书省兰台郎负责图书收藏、抄写事务和校勘典籍，对此职极有兴趣。今日鬼使神差得了入仕机缘，她却突然变卦，端的想在御前增长见识，学得谋略，成就功业。

见圣人好说话，茉莉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楚棠道：“说吧。”

沉默良久，茉莉深深伏跪于地：“请陛下下旨，命臣生父元综写下休书，将臣与母亲剔出家谱，母亲坟茔迁回母家，臣要改随母姓。”

楚棠竟看不透她，只道：“你可想清楚些。士农工商，大小你父亲是个士人。”

茉莉答：“臣心里清楚，请陛下成全。”因她决心已定，来日要回到蓝田收集证据，将那对豺狼夫妻送上公堂，受审坐法。越快改换门庭，便能越快报仇雪恨，若不与元氏断绝关系，将来极可能祸及自身。

楚棠无心探究，应了声：“好。”

当下无话，茉莉退行出殿，欢天喜地回到宜春院中，将今日一切都尽数说与魏缨，除了楚棣那部分。末了，两个姑娘热泪盈眶地抱在一起。

茉莉歪在魏缨身上，忽然说：“姐姐，我都想好了，一有机会，我便将你引荐给陛下。”

“好也！”魏缨搂着茉莉，打趣道：“没想到，姐姐的荣华富贵，要全系于妹妹一身了。”

“姐姐恰似神妃仙子，今日我也瞧清楚了，陛下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话到此处，茉莉不觉凑到魏缨鬓边，悄声道：“配与姐姐，十分好了。”至于那王山遥，往后见着姐姐贵为贵妃，该后悔吧。

“你这丫头胡说，看我不撕你的嘴！”魏缨涨红了脸，双手捏住茉莉两颊，作势往两边扯。

茉莉告饶：“好姐姐，饶了我吧！”双手已扶住魏缨肩膀。

魏缨机警地张望四下，叮嘱道：“起居郎负责记载圣人御殿时的言行与国家大事，所书一切，每季终了要呈递给事中和谏议大夫，兼知起居注，是为一类史书。身居要职，周遭虎狼环伺，你在任时当处处警觉，不可再言行无状，更不可与男官角力。记住了？”点点她的鼻尖。

茉莉倒在魏缨身上，乖巧道：“我都记住啦！姐姐别担心。我会常来看你的。”

魏缨搂着她，淡然一笑：“再来就是稀客，届时姐姐会为你备上美酒佳肴，我们对影小酌，同榻而眠。”

茉莉仰脸笑道：“太好了。但不知到哪天此间事情能了，我眼下很矛盾，既想快些去，又想慢些去。”

魏缨道：“咱们这陛下快人快语，想必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茉莉嗲声嗲气地道：“姐姐，我舍不得你。”

“姐姐也舍不得你。”魏缨想起她先前回绝裴念元一事，寻思这裴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该不会与她计较。忍不住，提醒道：“回头要是见到裴大人，你记得向她赔个不是。”

茉莉一怔，随即明了：“好。”

魏缨这便放心了，问道：“今晚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茉莉笑道：“我想吃炙虾和西江料！”

当下魏缨去小厨房领新鲜肉食菜蔬，茉莉留在屋里收拾细软，待敕旨到，茉莉得知明日上任，住所将要搬至紫兰亭边，午后便按照指引，在宫内跑前跑后，直忙到傍晚。魏缨备好酒菜，姊妹两个边吃边谈，直至夜深，相拥而眠。

翌日，寅时，天光晦暗不明，茉莉悄然起身下床，给魏缨掖好被角，又把取暖炭盆拢了拢，方从宜春院出发，出内廷，穿太极宫，过通明门，入得门下省。省中属官大半已至，一色男子，老老少少，高矮胖瘦不一，俱着官服，五颜六色，三三两两地站在廊下闲谈，等待早朝。

东方既白，茉莉背着包袱出现，一众官员齐刷刷地望过去，但见眼前少女衣饰简单，身量匀亭，姿容鲜灵秀逸，当即有人认出，她是波斯使者谒见先帝时，在庭前献舞的伶人。

一众交头接耳，声音窸窸窣窣的，直挠人心肝。茉莉大感局促，却大方地拱手一礼：“下官新任起居郎单茉莉，这厢有礼。”

廊下登时安静下来，片刻后，人群中一声轻嗤。忽有人道：“李大夫，今日早朝你可要辛苦了。”

李大夫问：“给事中何意？”

那姓张的讥讽道：“左谏议大夫掌谏诤议论。陛下登基以来，任命官员男女不分，去岁裴念元入阁，念在她文武兼修，出身世族就罢了，今命一介卑鄙伶人入我门下省，岂非重大过失？”说罢，翻茉莉一记白眼。

茉莉心知这二人是她顶头上司，却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见那给事中中等健壮身材，着绯袍，方脸狭长眼，鼻子肥阔，双唇如腊肠般，紫红暗沉，多看一眼都十分折磨。

李大夫明白其意，却并不想续谈，只道：“张让慎言，陛下此举虽然欠妥，但我等不可背后妄议。”

给事中张让与京兆府尹洪祎交情甚笃，自然知道眼前女子是祸事根源，自打陛下装聋作哑，他们就在琢磨复仇。正好楚棣此时不在长安，不对茉莉下手，却要对谁？

受那一瞪，张让心里厌上加厌，恨上加恨，高声喊道：

“众位，请听张让一言！今庙堂上女流频入，咱们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是与这些野心勃勃的无知妇人同朝为官吗？同为男子，身处其中，若不勠力同心将女人赶出朝堂，只怕从此朝上不谈国是，唯道家长里短了。”

众人之中虽有仰仗公主势力的，但自昔年，亲见楚棠与公主相争，便都隐隐盼着大晋能有一日不再牝鸡司晨。但令朝野震惊的是，楚棠登基后似乎有意提拔女官，且都居于要职。

头一个是裴念元，年轻气盛，自为凤阁舍人后，多与上官冲突，因其祖父裴谈曾为宰相，阁中诸人当着面时，敢怒不敢言。后来有人与太史局属官结为同盟，上奏“雌鸡化雄”的天象，意在动摇圣心。

只是不曾想到，三日后，圣人下诏命当世第一的观星家袁弈入朝，其高足栾梦星在庭前替师辩经，大获全胜，那属官当即革职查办，其职授栾梦星，这是第二个女官。

第三个就是茉莉。

共事以来，众人对裴栾二人的能力有目共睹，捏着鼻子，倒也认下这同僚。但眼前这个，内廷女伶出身，除了狐媚惑主，还会做甚？他们着实想不出。

听了张让这番话，众男子热血翻涌，都对茉莉投去或怒视、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意在让她知难而退。

茉莉心知肚明，他们是因她的性别而生出轻视，故而镇静地迎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丝毫不让。

只听众人开始讨论她的出身、身份，又说她被父亲典为洪祎妾室的事情。茉莉越听越怒，上前一步，怒斥道：

“身为女子如何？出身寒微又如何？枉诸位寒窗苦读，终于学而优则仕，莫非一入庙堂，便将开蒙小儿朗朗上口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尽数抛诸脑后了？”

不等接言，茉莉趁热打铁，取出敕旨举到一众面前：

“圣人亲笔敕旨在此，本官即刻上任，但有异议，请诸位殿前死谏。”

一众铩羽而归，纷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