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缨正给茉莉整理衣裙,闻声看向院外。
“会是谁来?”
“大概是檀华姑姑。”
“我去开门。”
茉莉冲过去打开门,忽的怔在那里,半晌没有动静。
门外人玉簪束发,配白玉冠,身着玄衣黑大氅,腰间配一把细剑,脚下官靴无花样,金相玉质,风姿耿耿,不染半分俗态,正是许久不见的襄王楚棣。
他盈盈笑道:“茉莉姑娘,还记得我吗?”
茉莉回过神,脱口而出:“隋大哥。”
楚棣笑意更深。
魏缨与楚棣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日相隔甚远,没看真切。这厢见着,是凭一身装束和那柄细剑认出他。见茉莉发愣,魏缨上前见礼:“奴婢见过襄王。”
茉莉连忙躬身,语无伦次道:“参见襄王殿下。”
“贸然叨扰,请魏姑娘多多包涵。”楚棣谦恭地对魏缨点头,然后才向茉莉打趣:“襄王就襄王,还殿下?参见?如何两个月不见,礼数这般周全,既周全,却不请客人进门,是个什么礼?”
一串连珠炮,让茉莉语塞,更加手足无措,直到魏缨悄悄攘她,才怏怏道:“那你进来吧。”
魏缨笑道:“冬日严寒,请殿下入内上座。”
楚棣进院里站定:“院内雪景宜人,是个叙话的好地方。本王就在此祝贺茉莉姑娘受赏。”
魏缨心知肚明:“也好。茉莉,我这就去小厨房领菜,你来为殿下奉茶。”
茉莉应下,进屋端出一盘生梨,再搬一张椅子和围炉煮茶的器具,摆在廊下生火煮茶,先请楚棣坐下,然后自顾自忙,不看他,也不说话。
倒不是存心冷落,而是觉得这一幕太怪了——他们是什么关系?他用得着贺她?
楚棣落座,看了片刻雪,转过脸静静地注视茉莉,一举一动,规矩从容,与初见时那个咋咋唬唬的小女子相比,可真沉静多了。
只有四目相对时,楚棣才清楚,她还是她,那澄净明亮的眼底每时每刻都散发出一种热望,潜藏的野心,大抵是对青春年华的规划。
行走深宫中,一旦见识过富贵权力,是极容易滋生出飞上枝头的冲动的。
说到底,她是变了,难道有了这种冲动?在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楚棣的灵魂为之一震。
“煮好了。”茉莉认真向楚棣展示茶艺,“你看这样对不对?”姐姐教的,先将第一道茶倒掉,再倒第二次、第三次,至茶水不再滚烫,才能给客喝。把茶奉去道:“一杯清茶,祝殿下步步高升。”
楚棣接过,浅抿一口,不禁大赞:“茶水不干不涩,清新回甘,好茶当配好手艺也!姑娘的祝贺我收下了。如今说话一套一套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茉莉满足极了:“殿下这般夸我,存心叫我脸红?”
“脸红做甚?你再学学,去御前做奉茶女官也无不可。”楚棣端着茶杯,笑得十分悠然,不知那话是真是假。
莫名地,茉莉生出一种自信,要是自己今日提出要求,他大概会一一应下。可是自尊不许她提。想了想去,回敬道:“御前奉茶官居几品?俸金几多?可有宜春院中自在?殿下大哥要为我引荐么?”最后一句说得急,实是口误。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楚棣泛起一腔甜蜜:“容殿下大哥我好好想想。”
不过片刻,茉莉笑道:“殿下大哥你,想好了吗?”其实心里也甜甜的。
楚棣见泥炉上的梨盅蒸得差不多了,一气推去茉莉面前,“先吃吧,容我再想想。”思忖片刻,渐渐敛起笑意,认真起来:“你真想去御前侍奉?”
茉莉脸上仍然带笑:“这不是大哥说的吗?”
楚棣面露难色:“你若想去,倒是可以,但御前当差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简单。”
茉莉吃一口梨子水,微微笑道:“我见过陛下,我知道。”
楚棣欣慰地点头:“这些日子,你变了很多,我看得出你胸中存有大志。在这宫里,不论你想去何处任职,我都可以帮你,包括御前。只是陛下疑心深重,阴晴不定,我若常在宫里,还可照看你一二。不巧,上元过后我就要去蓝田大营,届时离了你魏姐姐,无依无靠的,你不害怕?”
“有殿下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茉莉踌躇片刻,实言相告:“我真心想去御前侍奉,但并不只是想做个奉茶宫人。”
楚棣听得懵懂,忽然胸中发酸,不敢深问:“也好。只要你有主意,早晚能成事的。”
茉莉当即一阵大笑:“我要像裴大人那样,有朝一日参赞国事,挣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也就不枉此生了。”
心落到实处,楚棣一高兴,将这两月前朝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茉莉听得极其认真,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楚棣说:
“裴九在孝期替祖父料理政务,事后得圣人嘉许,特许她入阁为舍人。几天后,太史局夜观天象有异,上书云‘雌鸡化雄,乃不利男君之兆’,在庭前掀起轩然大波。”
“什么星象有异?明明是他们没有容人之量。”茉莉急切地反驳。
楚棣幽幽一叹:“身为男人,惭愧也!”但觉啼笑皆非,“那班大臣笃定庙堂只容纳男子,可陛下未登基时,明明也是他们嚷着要立女主。”
茉莉忽然问:“公主为何不登基?”满脸认真。
楚棣四处张望一番,不见半片人影,遂笑问:“你不要命了?”
“我要命,敢请大哥回答我,公主为何不登基?”
“你认为,公主应该登基?”楚棣反问。
“自我通读国史以来,从中发现,自大晋立国,每逢国君赏赐百姓,受赏的从来只有男人,直到一年,书中记载‘壬戌,以女原生,赐是日生女者粟’这是平民女子首次受赏。”
“随着公主及笄、出嫁、生子、加封,每每都有‘赐八十以上妇人郡、县君’的记载,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公主行加冠礼,书中记载‘民医七日,女子百户牛酒’。我想,那些女子所受的恩赏,皆因太宗深爱女儿,爱屋及乌,故惠及天下女子。假使公主顺应世族之请登基即位,至少今日不会有‘雌鸡化雄’的天象,而庙堂上,也当涌现更多不让须眉的女官。”
楚棣讶然,满含笑意,定定地看住她:“你见识不俗啊!如此这般,更教我惭愧了。”
茉莉一笑置之:“读史之余闲想罢了。不过,要是天下多有几个大哥这般思想的男子,自然慢慢就好起来了。”
“你一番闲想,却叫我唏嘘感慨。”楚棣面有愧色,正声道:“你的志向我理解了。目下我虽得圣人器重,但无功业在身,不好贸然引荐。茉莉,你且在宜春院中蛰伏,待我走一趟蓝田,回来立即为你安排正经差事可好?”
“如此,多谢殿下了。”茉莉拱手道谢。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楚棣自有私心,“这段日子,假若要去御前献舞,自让你魏姐姐去罢。”
“为何?”茉莉心中一沉。
楚棣略一思忖,轻声答:“伶人素来争议颇多,要走仕途,宜留守清白之身。如君不信,请自决断。”说完飞快看她一眼,自觉话虽出自真心,但太亵渎她了。
在大宅院里,茉莉见过男女之间最为丑恶的事情。想想,她生父不过芝麻大点儿的官,姬妾们尚要伏低做小,若是侍奉皇帝,那况味岂是能想象的?但觉一阵恶寒,茉莉应下:“我听大哥的。”
楚棣好奇道:“不生气?”
“字字在理,我没道理生气。”
两个月里,楚棣无数次想起他们策马去蓝田那一夜,想起她挣扎上马的身影。正如当初在荒郊野外遇见她一样,那种惊险荒诞,为他的记忆蒙上一层又一层金色薄纱,如梦如幻,熠熠生辉。
小镇少女的粗野泼辣,如浓墨重彩,在他心里深深地留下一笔。故而,她陡然的知书识礼,倒让他十分局促,生怕碍于身份,她才不肯对自己生气讥讽。
听见茉莉这句话,楚棣算真正认识她了。
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证实他们是老相识么?谈了半晌,倒差点儿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兀自胡思乱想,算什么丈夫?
楚棣终于说:“你出来也有小半年了,半个月后我动身去蓝田,你可有书信要带回家里?”
但觉茉莉神色突变,不笑,不怒,脸却实在地垮下去,叫人看不出缘故。
楚棣小心翼翼地:“我说错话了?”可这句话,能错在哪里?
默然良久,茉莉开口了:“多谢殿下好意,但我不需要。”
楚棣不禁一怔,单说他认识的女子,谁人不恋家?更何况她小小年纪,孑然一身,却对家里无半分留恋,难不成父母亏待她了?
凡此种种,都让楚棣尴尬,看样子,的确问错了。
见他满面愁容,茉莉再三考虑后,坦诚道:“大哥,茉莉一直对你有所隐瞒,并不曾想过要和盘托出。今日话到此处,奴婢想把一切都说明白,又担心殿下是否愿意一听。”
“你的身世?快,说与我听。”楚棣讶然失笑,同时开心极了,终于,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