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沥、滴滴答答,自檐角滑落如一条条无色的细线,编织成帘。
恰是破晓时分,墨色的云,乳白的天光,院中洒扫的仆妇女使,在目光相接的片刻俱是低头不语,仿佛被勒令噤声,企图压下这深宅里不堪的故事。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延伸至路尽头,终于,被一进幽深的小院吞没。
昏暗的闺房里,有一位新娘。
细看这新娘,年岁不大,已出落得极有颜色,面若桃花,细眉微蹙。分明是大喜日子,一身粉衣华服,却把银牙齐咬,满眼不甘与愤慨,奇的是,眸中不曾有一滴眼泪。
她一手抓紧床沿,一手紧紧握成拳头,寸长的指甲无意将掌心掐破,顾不得疼了。单是心下暗思,父亲既然不顾我苦苦哀求,执意将我送与那老棺材瓤子做妾,那我何必顾及他的颜面!
想罢,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拔出髻中钗环,任乱发纷纷。
房前屋后,嘈杂的声儿、杂沓的影儿,本该令其慌乱,可到底稳住了。换上身女使衣服,自妆奁中胡乱翻出些金银细软,用绸缎一裹,背在身前,便悄悄推门出去。
这世道,一介女流如何觅地藏身?她不知道,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躲至院外花圃中,院内忽奔出一个婆子,扯着嗓子喊:
“来人啊!三小姐不见了!”
她便是这府中三小姐,茉莉。
茉莉恨恨地,竭力把身子缩做一团,不声不响,不过片刻已出一身冷汗。
众人闻声而来,婆子吩咐道:
“立刻回老爷太太,三小姐逃了!趁这会子接亲的还没来,快些把小姐追回来......大路小路都去找!”
茉莉闻言,更恨一分。待一众散去,她方环顾四周,先是提心吊胆,三步一回头,直至溜出角门去,见四下无人,才敢敞开步子跑将起来。
啊,雨停了,乌云渐渐散去。
长街在光影里变得熙攘,她如一头挣命的小兽,突出重围,但凭本能,透出满身悲怆。
短短的一生,只有悲怆——
父亲是京兆府治下县令,只正六品,极爱在府中豢养姬妾,以做钻营之用。十八年前,父亲出巡,在集上看见她的生母卖菜,一身荆钗布裙,难掩国色,于是色心顿起,趁夜一顶小轿将人抬进府里,就此蛮横地收用。
庄稼人眼皮浅,自以为攀上高枝,便安心困在这不得见人的院中。一年后,如愿诞下一女,自恃依仗,因此懈怠起来,不事保养,于是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了。
日子清净漫长,幸而有女儿相伴,光阴就在那一针一线中,变成丝帕上一朵一朵洁白淡雅的茉莉花。
五岁上,茉莉在树荫下守着娘亲刺绣,院外忽有一行人来,为首那老妈妈,笑意盈盈将她抱起:
“三小姐。”
茉莉木木地,伏在她肩头,不敢动,依旧望向树下那绣花的身影,只是想哭。
老妈妈笑道:
“别害怕,老爷想见小姐呢。”
茉莉强令自己抱紧她,仍不言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那么斯文和善的一个人,唯独望向她时有点邪恶。
他抱过她,很喜爱似的:
“乖女儿,你想不想爹爹?”
“想。”她懵懵懂懂,但凭本能讨父亲欢心。
“那你就在这儿陪爹爹吧。”
自此,她再未见过娘亲......整整十二年,方逃出生天。
茉莉但觉三魂七魄冲出天顶,在身后幽幽追赶她的肉身,直到跑进树林,身后尾巴方甩掉,才敢停下歇脚。
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茉莉只似崖边行走,前路茫茫,后路凄凄。
管不得了,只有孤身上路!
阳关路。
愈走,眼前愈发模糊。
因她想起阿娘,却记不起阿娘的模样了。
回忆里只有那日斑驳的阳光、花香和人影。
她靠在树上哽咽起来,泪像断线的珠子,自眼中坠下,将皮肤灼得发红,将声音烧得嘶哑。不能哭,要争气,要给娘报仇。爹?他算是什么爹!
她恨极了,无声的,掌心又掐出一道绝望的血痕。
她定要他付出代价!
腹中咕嘟两声,她实在没力气恨了,只得蹲下身,企图从包袱里翻出什么吃食。
身前的枯叶动了动,茉莉杏眼圆睁,盯住,又不动了,继续埋头翻找。再晃眼一看,分明从里头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满是血污,自是尖叫起来......
好半晌,方记起要跑。那手竟已摸到她绣鞋上了,自枯叶堆下传出很轻的一声“救我”。她慌乱地踢开那手,提腿要跑,只听得一声闷哼,再没动静了。
她亦不安定,鬼鬼祟祟地凑过去,一手抓紧银钗,一手试探地拨开枯叶。“哗哗”几声,只见里头躺着一个男人,加冠年纪,羊脂玉皮,生得清俊风流。
他是谁?怎会流落至此?
原本茉莉要走,但阳光洒下时,那人衣料中金线的光芒刺进眼底,双目向下一扫,赫然见腰间系紧的玉蹀躞,好润,好亮,那黄袋子的是什么?细看,只是个鲤鱼似的荷包,绣着树。
茉莉思忖道,他不像普通人。自己孤身在外,往后免不得要人帮衬,此刻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若真不普通呢?
暗下心思,茉莉拍拍他的脸:
“能听见吗?”
这仿佛奄奄一息的男人,沉于梦中,是被她的哭声唤回人间,这荒郊野岭,她嘶声痛哭,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故睁眼问道:
“姑娘,你为何如此难过?”
茉莉发红的眼睛避开他,忽然一阵心疼。片刻后,壮起胆,仍不免忐忑,只好装作居高临下的:
“别废话。你干么躺在这里吓人?”
他噙起笑意:
“我受伤,躺在这里休息,不行么?”
她冷傲地起身:
“看来你伤得不重,不需要我救。”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讪讪笑道:
“我伤在腿上,马不见了。劳烦姑娘行个方便,陪我走一程吧。”
啊,原来是这样。茉莉斜斜地打量他,不言不笑。
他没有羞,没有恼,没有不自在,不过猜她是个心软的小姑娘,愿意主动矮她半截:
“多谢姑娘搭救。”
被架上了,冷冷瞅他半晌,只道,这会子救他既不必费多大劲,又能得个人情,故去他扶起来,问:
“你是怎么伤的?”
“遇见劫道的了。”他不便实言相告,只好另起话头,“我叫隋意,你呢?”
听着像假名,茉莉忽然瞧他不起,也信口胡诌:
“我叫文君。”
“真的么?”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隋意确是他的化名。他乃是当今帝后的次子,名唤楚棣,去岁已加冠成人,并未受封为王,在朝中处境十分尴尬,幸而他生就胸无大志,成日混吃等死,倒也爽快。
但因年纪到了,阿耶曾几番暗示,让他心中不安——议亲成家,若议到个不识大体的正妻,这一生就完蛋了。
茉莉与楚棣,虽不相识,但对未来有相似的惶恐。
正因如此,怎肯此时见真章?
他的母亲闺名便是文君,在他的认识里,名里有个“君”字的姑娘,大抵都像他母亲,在家中是极受疼爱的。流落至此,偶得佳人相伴,且于姓名上如此熟稔,便觉可将自己托付出去,路上相互照应。
她不理会,兀自向前,由他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
起风了,他嗅到空气里清甜的花香,猛吸了一口。
“是茉莉香片。你闻到了吗?”
“没有,你闻错了。”
“我可是得罪姑娘你了?”
“不。我只想在天黑前找个地方落脚,着急赶路罢了。”
“我是骑马来到此地,跑了足有半夜。依我现在的脚力,恐怕......”
茉莉定住,回身打量楚棣,一身藏青丝罗袍服,似乎被撕破的,而且脏的不像样,左裤腿上血迹斑斑,强撑着,尤待拯救。实在看不过眼,便扶他坐到枯倒的树干上,叮嘱道:
“你别动,我给你清理伤口包扎一下。”
于是楚棣大力撕破衣角,递与她:
“用它吧。”
茉莉接过,略抱怨地:
“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公子哥,不在家里好好过日子,出来瞎跑什么?”
“士子游历嘛!”楚棣不免心虚,“那你呢?为什么一个人。”
茉莉不答,冷冷地:“我去那边了。”
楚棣笑说:“多谢!”
茉莉蹲在溪边,衣料在水中浣过两遍,变得轻透耀眼,原来好料子是这样。
水中倒影让她觉出自身的粗糙,回首望向楚棣,正闭着眼沐浴在阳光中,和她一样,也像一头兽,不过是富贵场温柔乡里养大的,不疾不徐,分外舒展,那模样,真让人自惭形秽。
浣好了,起身回去,把衣料递给他,擦洗过后,想再撕下一片,只怕身上没一处干净料子,茉莉便大度地抽出袖中丝帕,命他自己包扎。
“这会子好多了。”他说。
既是如此,休息过后便结伴上路。直至正午时分,二人路过一间茶棚,心照不宣地坐下,问小二:
“此地离长安还有多远?”
“不远,也就二十里路。”小二端上两碗面条,“二位客官往东走,上官道雇辆牛车,天黑前就能到长安。”
茉莉抱紧包袱。
“雇牛车要多少银子?”
“几十文是要的。”
楚棣囊中羞涩:
“等进了城我再还你,行吗?”
茉莉只问:
“府上在长安?”
“是。”
“你的名字不像真的。”
“那像什么?”
“怎么会有人叫随意?比用花儿草儿做名字还要不上心。”
楚棣默了片刻,笑道:
“那你认为棠棣二字如何?”
茉莉撇撇嘴:
“这是谁的名儿?你认得他么?”
“认得,是太子殿下。”
“真的么?”
“真的。”
“太子殿下的名,也是一种花儿吗?”
“花儿?不,他是树。”
“哦。”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名字?”
她在意吗?是在意的。只因生在茉莉盛开的季节,便叫了茉莉,这名字仿佛时刻提醒着她,她是不受宠的。
她不喜欢。
她曾做过一个梦,她改了名,像世家大族中受宠的女孩儿们一样名里有个“君”字。
改名容易,可是命运,真的会因此而改变吗?
本文旨在写女主茉莉成长史,设定承接完结古言《不记年》。
存稿过半,无断更风险,请放心入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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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