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大梦一场,等再回头,发现自小严厉的姑母也没那么刻板了。从前觉得那些天大的事情,也变成了有趣的往事。
她才醒来一天,姑苏城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模糊又清晰。
傅容坐在她旁边,问:“今日明松先生在书院讲画,听先生讲,有客要来。”
赵幼澄看了眼姑姑,见姑姑看着儿子,目光温柔十分怜爱,并不是记忆中冷硬刻板的模样,心里一时间酸涩无比。可见是她看不清楚而已。
“我师伯要来,先生让我准备字画到时候送给师伯,两位师兄去了苏州府,我要代师兄们拜见师伯。”
静义公主微微皱眉:“这样不合规矩,阿鲤身份……”
赵幼澄笑了下,她从前端着宫中的规矩,姑母也是很赞同的,毕竟皇家的体面不容有失。
可如今的她不再是从前的赵阿鲤了,更不会不可一世的抗拒了,温言:“我本就拜在先生门下,学生奉礼拜师长,是本分。再者两位师兄不在,我不能丢了先生的面子。”
静义长公主惊讶看她一眼,连傅容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讲,但是很高兴她能这么说:“我书房里有一块松烟墨,等会儿送你。”
赵幼澄笑起来:“五哥不用送来,我收拾东西翻出来好些东西,都是父王母妃留给我的。等我用完了再向五哥讨。”
她说完静义公主母子都沉默了。
已去的文敬太子和太子妃,一直都是赵幼澄不能提起的痛。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
因为父母早逝,她被认为命中有碍,才被先皇送出宫,养在擅命理卦相的明松先生身边。
傅容看着她,心里微酸,哄她:“好,两位殿下拳拳爱女之心,必然给你留的都是好东西。”
赵幼澄已经不怎么避讳提起自己父母了。
心里轻轻叹息:“其实我对母妃已经没印象了,对父王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但父王送我的东西,我都有好好保存。从前我很怕我回不去曾经的家,可是现在又觉得姑苏城也很好。”
我当年天真狂妄,一心想回到父王母妃曾经的家,我想回到上京城,我想拥有权力,我怕他们把父王忘记了,怕弟弟软弱无能,妄想弟弟能登上大位……
我曾经的妄想那么多,野心那么大,手段也不能说不高明,可惜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傅容动了动嘴,但什么话也没说。
三个人沉默,忽听到门外有人问:“母亲呢?哥哥呢?”
话音没落,她人就冲进来了。
姑母的小女儿傅嘉宜,性格骄纵泼辣,且十分讨厌赵幼澄。
幼年她不喜欢姑苏城,除了一心想回上京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傅嘉宜伙同姑苏城的众小娘子们孤立她。
幼年的她一心想回京城,想要无上尊荣,又讨厌又不屑于和这群天真烂漫的幼稚女娘子们交往。
傅嘉宜进来看到母亲和哥哥陪赵幼澄用晚膳,当即就不乐意了。
“母亲怎么都不叫我,小殿下今日居然屈尊降贵肯来我们家用膳?”
她才十四岁,一张利嘴,毫无遮拦。其后十年,她嫁到了京城,嘴巴厉害的名声也跟着传进京城,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静义公主呵斥:“嘉宜,先生怎么教你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傅嘉宜丝毫不惧母亲,因为驸马非常宠爱她,所以她有恃无恐。
“母亲,和兄长邀请外人用晚膳,却不肯知会我一声,这是何道理。”
静义公主性格孤静,有些刻板,但教育儿女却鲜少出口咄咄。傅嘉宜知道母亲只是口头教育几句,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她早摸清母亲的性格了。
傅容将筷子拍在桌上,沉了脸问:“你闯进门咄咄逼人,质问长辈,毫无规矩,这又是什么道理?殿下为尊,母亲为长,你目中无尊长,言语刻薄,又是何道理?”
这话说得极重。
傅嘉宜盯着哥哥,见哥哥阴着脸已然动气了,几番动作,最后终于绷不住开始哭闹:“你们都不喜欢我,早知道这样,我不来就是了!”,说完就跑。
赵幼澄简直被她气笑了,起身催促绿绮说:“还不快去追,我先回去了,让姑母清静清静吧,吵她很久了。”
冬青的脸色却不好看,垂头跟着她一言不发。
赵幼澄安慰傅容:“五哥,嘉宜是个小孩子脾性,性格骄傲,你不该在这样当着大家的面训斥她,小娘子最好面子,她会伤心的。”
五哥性格刚正,实属君子。闷闷讲:“她年纪不小了,还是任性胡闹,早晚会吃苦头的。”
年少的赵幼澄,就因为傅嘉宜吃过不少苦头。
而傅嘉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也不是吃亏的主,傅嘉宜名声不好,性情跋扈,终被名声所累。
姑母本就不是受宠的公主,京城最不缺富贵显赫勋贵,后来傅嘉宜心中更不平,屡次觉得五哥没能光耀门楣,实在是不堪大用。
是是非非,谁对谁错,都成了前世的浮云。
赵幼澄出了院子,穿过夹道,冬青生气道:“表小姐好无理!怎么能这般任性!大殿下怎么能任由她这样无理。”
赵幼澄笑起来:“她命好啊,有父母兄长庇佑,万事不愁,不应该任性吗?父母爱子女,天经地义,没有总是为了外人罚自己女儿的道理。”
冬青被问住了,以为她又不开心了,再不敢多话。
等回去后,冬青就让小厨房去重新做宵夜,赵幼澄则在书房里准备书画,她擅丹青,因为母妃就擅丹青,留下的书画非常多。
师伯曾是泰和十七年进士,她的文采自然是比不上江南文盛之地出身的师伯,所以她就画一副春日景吧。
自那日后,她闭门几日,中途还出去过一趟,傅嘉宜早已经不生气了,约了一众小娘子们公主府游园,她站在阁楼上远远望了一眼。
春日景就有了活泼之气。
一群小娘子们在园子里嬉戏,她站在远处看着。
其中有小娘子看到远处阁楼上站着的赵幼澄,问傅嘉宜:“那是谁?怎么站在那里。”
傅嘉宜一眼就认出来了,嘴里却说:“不知道。”
人群中就有小娘子明知道那是小郡主,偷偷面面相觑,但是没人再多问。
赵幼澄可不知道小姑娘之间的官司,她的画简单,闭门不出两日就成型了。
等第二日,她去书院,谢明松没想到她这么积极,因为师伯已经到了。
过去的二十八年,她听过但从没见过这位师伯。
嫁到周家的第十年,她过的很艰难,后来调江南运粮船北上时,被江南转运司扣押,她当时无人可求,便写信给不曾见过的张师伯求助,不过两日河运上的船队当即被放行。
今日第一次见师伯,但想起曾经的往事,她确实有几分感激之情。
师伯张克定,谈吐潇洒风趣,完全不像官场中人,倒像是五行之外的修道之人十分的飘逸潇洒。
乍一见她,便赠她一方玉印,笑说:“小辈中只有你一个女孩子。我就把这方私印送给小殿下。”
她当然知道这方私印的分量,有些感动:“谢师伯。”
顺便献上自己的画。
张可定没想到她准备了礼物,展开一看,有点惊讶,她小小年纪,丹青造诣居然不浅,就笑眯眯道:“这画该赠与师弟,他最是爱画。”
连谢明松都说:“师弟确实爱画。”
赵幼澄则是茫然,她从没听说过先生有小师弟。
谢明松见她茫然,笑着解释:“小师弟是后来先生游历时收的,并不曾和我们一样跟着先生学习,性情也是桀骜。河东裴家的嫡支的独子……”
赵幼澄听的震惊,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她应该是知道、见过这位小师叔的。
周聿昭曾说过,没想到裴大人一身杀名,但为人倒是十分和善……
关于裴蕴玉,单名一个岘字,自小聪慧名声显赫。十六岁一篇骈文被名儒引为名篇,但他的先生却说他年少,不宜名声过盛。
河东裴家百年望族,朝中子弟众多,而他无疑是最显赫的那一个。
三十二岁那年便领河西都督,镇守河西,朝中生乱,直到她死,都没听说他离开河西。
“小师叔……”
张克定笑说:“他晚几日就来,到时候你问他讨要礼物。”
赵幼澄心中惊讶,裴岘今年二十四岁,领的是按察使的差,既在中书省任职,又领了京卫营的差使,青年才俊,也是年少的权臣。
她乖巧道:“那我也要为小师叔准备礼物。”
前世,她确实没听说过,这位小师叔来过姑苏城,也没听说师伯来过。
她胡思乱想中,突然想到,小师叔应该是来过姑苏城的,因为建元十三年春,闹的沸沸扬扬的江南织造局冯志案,就是按察使检察官有功……
只是那时她随姑母回京给皇祖母贺寿,心思全在留在上京城,对朝中的事情两耳不闻。
张克定和先生聊天,赵幼澄就替了阿吉的差事,坐在一边静静煮茶。
她用陈皮煮沸后,才用来泡茶,这样茶也有了回甘。
谢明松起初觉得奇怪,这个小徒弟原本十分在意自己的皇家贵女的身份,做事情一板一眼,少灵气。再加上面相有些晦暗,他对她也很宽容,从不责问。
谁知,最近她一改之前的陈乏固执,竟然有了几分灵动之气。
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煮茶也能自得其乐。
“阿鲤煮的什么茶?”
赵幼澄被先生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乖巧道:“这就好了,先生和师伯先尝尝。”
她少了自恃身份的傲气,乖巧起身端茶给两位先生。
张克定浅尝,大概是嗅到了味道,赞了声:“好香的茶,明松好福气。”
谢明松浅尝了一口,也觉味道不错,赞了声:“不同点茶的香味,自有一番滋味,不错。”
赵幼澄也不等两位问,先介绍:“用了陈皮,能散苦燥,最重要是调茶繁复,我并不会。”
时下茶品种类繁多,她这是最简单的,倒显得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谢明松见她窝在角落里煮茶很久了,才安排她:“早些回去吧,免得静义公主记挂。”
赵幼澄迟疑了一下,才说:“那学生今日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她面色装乖,心里却在想其他的,一心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