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兔崽子?”郭鼎是个年过半载的老夫子,学富五车、白发苍苍,看起来极具权威性。眼下他被气得吹鼻子瞪眼,众人都在憋笑。
沈徽鸣赶紧见缝插针地跟着石子儿溜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萧景宸作为一代学神竟没坐在第一排,也没坐在最后一排,而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发呆。他的身后坐着的就是自己那没脑子的花痴妹妹,此时正盯着眼前人写写画画。
而那日所见宿主的铁哥们儿夏言就在他的斜前方,此时正转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
沈徽鸣此刻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也有这么些鲜活的朋友们……
“今日我们讲《诗经》中的‘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郭鼎先是自我陶醉式地朗诵一遍,然后又示意学子们跟读。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众人摇头晃脑地读了几遍。沈徽鸣把那书立起来,自己躲在后面悄悄打瞌睡,正梦到诸葛亮“草船借箭”时分,就被郭鼎冷不丁地从座位上拎起来。
“嗷嗷嗷嗷——”沈徽鸣不禁叫出声来,众人哄堂大笑。
他红着脸站起来,正好对上萧景宸笑意盈盈的眸子,脸更红了,像秋天的柿子。
“哟,沈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国子监听曲儿啊?”郭鼎开始不冷不热地阴阳道,众人又是大笑。
“嘿嘿,我这不是也想发奋图强一回,不让夫子您担心吗?”
“你不给我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去,站到前面去,什么时候能把今日所学完整背出来什么时候用膳!”
沈徽鸣倒也不恼,而是闲庭信步、摇头晃脑地走到了台前,大大方方地笑,露出了八颗牙齿。
台下竟也有女学生觉得沈公子偏生有几分风流恣意,拿着手帕相互窃窃私语、痴痴地笑了起来。
沈蓉音眼见势头不对,赶紧出来说风凉话:“大家不知我这好哥哥呀,平日里就好听个曲赏个画,唯一能记住的怕是女儿家衣裳的料子了。”
众人亦是哄堂大笑,石子儿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死死地盯着她。
“这绫、罗、绸、缎、锦、纱、绡、绢,乃是八种物什,自是别有一番讲究。”沈徽鸣不疾不徐地说道。
“哼,你倒说说有何区别啊?”郭鼎拉长了声音,还想故意考考他,以为这小子又在卖弄。
“绫,是一种斜纹织法的提花丝织物,即经纬线连成斜线,这种面料光泽度和弹性较高,常用于书画装裱。”
“罗,是一种采用条形绞经罗组织的丝织物,表面具有纱孔眼。是丝织品中的一种轻盈通透的织物,特点是质地紧密和良好的透气性并存。品种繁多,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用途。比如横罗常用于制作夏季的衣物,因为其良好的透气性能使得人们在炎热的夏天也能感到凉爽。直罗则常用于制作礼服,因为其质地紧密、庄重大方。而花罗则因其华美的纹理常被用于制作高档的衣物和装饰品。”
“绸是丝织物的一个大类,不属于剩下几种的基本就属于绸啦。它是丝织品中最重要的一类,属中厚型,质地紧密。”
“缎,俗称缎子,品种很多。缎纹组织中经、纬只有一种,且以浮长形式布满表面,并遮盖另一种均匀分布的单独织点,因而织物表面光滑有光泽。缎类织物是所有丝织品中技术最为复杂,织物外观最为绚丽多彩的。其工艺的特点是平滑光亮,质地柔软,色彩丰富,纹路精细。这不,诸君且看萧兄身上便是上好的天青色古香缎,啧啧,价值不菲啊。”
正当大家伙儿听得出神,沈徽鸣故意发出慨叹,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恶趣味,就想调戏一下正经人。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都向萧景宸看去,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笑笑。
郭鼎都听得入了迷,一面捋着胡须,心说:“平日里看不出来,看来这沈徽鸣倒还有几分真东西。”但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上却定了定神,咳了两声。
沈徽鸣恭敬地朝他一揖。
“你别以为自己摆出了这副姿态刚刚的事情就能揭过,书背不出来就别想走!”
可谁知沈徽鸣又是一揖,清了清嗓子,方才开了腔。
“《诗经》,后世收录共三百零五篇,分为“风”、“雅”、“颂”三大类,今日所学收录在《卫风》中,那我便从《卫风》开始背吧。”
“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于是乎,沈徽鸣便把《卫风》中所存的十篇全背了一遍,少不得诘屈聱牙之词,台下瞠目结舌,沈蓉音更是咬牙切齿。
“背完了,可以用膳了吗?”沈徽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缓缓走下台去,仿佛刚刚所为只是醒了个盹。
郭鼎沉默许久,然后朗声大笑,就连沈徽鸣本人都吓了一跳。
“尔等平日是从未迟到早退,所学功底竟未达到徽鸣的十分之一啊!”
石子儿在台下激动地给自家公子鼓掌,这才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啧啧,幸好平日里被老登督促着背那些没用的玩意儿,诶,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沈徽鸣在心里暗自窃喜。
“好好准备春闱吧!”郭鼎重重地拍了一下沈徽鸣的肩,他感到万分熟悉,他想他的万人嫌老爸了,眼眶竟蒙上了雾气,但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萧景宸眼底闪过了一丝异样。
…………
散学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各自拜别,沈徽鸣带着石子儿回了家。
两人在厢房里合计了半天,发现此次分府所得除了那些地价不高的商铺就还剩几亩荒地。
“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咱们还是得找个活儿干干,不然就等着坐吃山空了。”
“石子儿什么也不懂,反正听公子的就对了。”石子儿抱着个春饼在哪里嚼嚼嚼。
第二日一早,两人就将那相里坊的一间铺子收拾出来,摆上了书画摊。
“诶,公子,我就不明白了,现如今不年不节的,怎会有人来□□联啊?”
“谁跟你说我要写春联了?”
“那公子这是要作甚?”
“你且瞧好吧!”
石子儿看着沈徽鸣熟练地将几个木条搭好,又再上面扣了一块木板,将那宣纸扣于其上,然后沈徽鸣便勒令他坐在前面,坐端正。
“坐好别动,一会儿就好。”
石子儿那是一下也不敢动,鼻子痒了也不敢用手摸,实在憋不住了就打了个喷嚏。
他缓过神来时发现面前一堆男女老少,正冲着公子画的那幅画傻笑,哦不对,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画。
“好了,大功告成,你可以起来自由活动了。”
石子儿腿都坐麻了,刚起身想要活动一下筋骨,就发现自己方才一直坐着的凳子就被人抢了。
“公子,我要抱着我家闺女画一幅!”
“我也要我也要!”
“我先来的!”
“哎呀你让让我,出去买张饼再来!”
他们把小小一个画摊围得水泄不通,沈徽鸣大声喊道:“都别挤,都别挤,笔墨纸砚有得是,大家一个一个来!”
石子儿还沉浸在公子为自己画的那幅名为“速写”的物什之中,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顺眼、如此可爱,他在心中发誓今后定要一心一意服侍公子、为他分忧,简直是要抹泪的程度。
沈徽鸣被人群挤得想喊石子儿来帮忙,却看见一抹素白的身影一闪而过,就这一秒也被他捕捉到了。
“萧兄,景宸兄,萧景宸!”
他喊了三遍那人方才停下脚步,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他。
“萧兄能否今日帮我向夫子告个假,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怕传染了大家……”
萧景宸没听完抬腿便走,依照沈徽鸣对于他这个人书呆子特性的猜测,必定是不会撒谎的,但他此时分身乏术,只能在心里祈祷萧景宸会做人。
…………
忙活了一天,入了夜,沈徽鸣吃上了石子儿做的四菜一汤。
竹荪炖鸡汤、乌梅排骨、翡翠白玉羹、红烧鲤鱼还有四喜丸子。
沈徽鸣很好养活的,一点也不挑食,两人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石子儿自然而然地去收拾碗筷。
突然,他听见了沈徽鸣大叫一声。
“石子儿,你知道我们今天赚了多少钱吗?”
“多少?”石子儿转身问道。
“九百六十文!”
“啊啊啊,公子好厉害!如此下去……”
“如此下去,我们下学期的学费便有着落了!”沈徽鸣眼里燃起了希望。
石子儿表面上定定地点头,心里却直打鼓,原先是沈府供他伴公子读书,可现在公子这才刚立新府,一切吃穿用度都很紧张,他好像是公子的负累,不该再继续读下去了。但他这些小心思从未同外人道也。
翌日,两人像无事发生一样去了学堂,郭鼎竟没有问起他们昨日的去处,沈徽鸣向着萧景宸的方向投去感激的目光,可对方完全没有接收到,正在专心习字。
日子如流水一般地过,沈徽鸣意识到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得有长久盈利之法,于是便雇下了一个被他抢了生意的街头画师,他的简笔画行家里手一看便知,于是那人便欢天喜地地上了岗。
石子儿由于不放心自家铺子让外人看着,于是便跟沈徽鸣提出他要去看守铺子,暂时不去学堂了,他也并未多想。
直至半月后的某一日,石子儿被人走得鼻青脸肿,一路哭着跑到国子监,终于找到了自家公子。
沈徽鸣脸色阴沉得吓人。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呜呜……是李家那两兄弟,看我们迟迟不交保护费,就要砸了我们的铺子……公子,你快去看看,来不及了!”石子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徽鸣的十指攥得紧紧的,嘴角却挤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真是不怕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