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死了。
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后来无人造反,皇宫也没有发生叛乱,京城一片祥和。
一切如同落日沉潭,波澜不惊。若非手上握着实打实的信件,他都要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幻觉,是自己疯癫的臆想。
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听闻皇宫的虎符丢失,四处寻不到下落,他隐隐感觉到是楚嫣做了某些事情,改变了原有的局面。付出的代价,则是她的生命。
“我曾想过当初若没有让她进宫,如今衣食无忧备受宠爱的就是我的亲生女儿。那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自以为她在宫中过得很好,甚至怨恨过她。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我又后悔了。”
“如果没有犹豫,没有一直拖延不前,让楚嫣苦苦等待回信。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是我害死了她。”
就这样,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他看不到去路,也寻不着归途,不知去向何处,只能茫然地停留在原地,守着无尽的悔恨。
人生总是难以两全,充斥着诸多复杂的想法,既难做到纯善,又很难达到极恶。当个自始至终的善人或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反倒是一件容易的是。最痛苦的,往往是中间反复摇摆的那一类人。
大多数人皆是如此。做不到纯善,因为内心的罪恶总会骚动;做不到极恶,因为未泯的良知时常跃动。于是在此之间回来摇摆,生生蹉跎一世。
这便是人心的常态。
他在京城郊区建了一个茅草屋,带着这份错过时机未被揭发的秘密。时而愧疚无比,时而充满愤恨。既希望有人能来带走这份书信,又恐惧有人发现这封书信。
就这般如此往复,过了十年。
“然后我发现了你……”老人用沧桑而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玥,“ 这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抉择,到底是保持沉默让你死在这里,还是留有余地放你离开呢?”
沈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掌心。接着,她听见老人继续说道:“你安葬父亲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望着父亲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楚嫣。更何况……你们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我想,或许命运派你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让我还她的那一份债。”
沈玥沉默不语。半晌,她开口问道:“那封信在哪里?”
老人用拐杖支撑起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破旧的木桌。他伸出枯枝般的手,颤颤巍巍地拉开抽屉。
里面放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布。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块布,一层一层的将其拨开。当最后一层薄布被摊平,最终才看到了泛黄的信件。
所有的秘密就藏在这封信里,沈玥被莫名的感受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够这封信。
老人却缩回了手。
他摇了摇头,将薄布原封不动地盖上,说道:“我想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当今圣上。”
沈玥死死地盯着他的手,目光没有丝毫移动。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焦躁的心情,追问道:“为何?”
“我想看他一眼。”
“谁?”
“楚嫣的儿子。”
沈玥一时哑然。她差点忘了这层关系,淑妃娘娘是老人的养女,裴昀又是淑妃娘娘的儿子。他们之间便算是爷孙。
“既然如此,您跟我一同回宫吧。”沈玥站起身,面对面看着他。
老人点了点头。
不久,山路重新开了。滑落的石块被尽数搬走,道路畅通无阻。沈玥拦下过路的商队,询问他们的去处。说来也巧,这一问才知道竟是秦家的商队,为首的便是秦婉的哥哥。
秦明生着圆乎乎的脸蛋,浓眉大眼厚嘴唇,笑起来颇有几分憨厚老实,完全没有商人常有的精明。
他遇着沈玥的搭话,竟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身份尽数说出,却没有追问对方的来历,还主动说可以用马车送沈玥一程。
沈玥仍不住腹诽,难怪秦婉曾说过自家哥哥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按照这样老好人的脾性,指不定被人卖了还在乐呵呵地数钱呢。
对方没有追问,她自然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是前往京城有事,因为封路被困在了山谷里。
秦明不疑有他,满口答应,还热情地补充说可以顺路载他们去京城。沈玥望着他们刚从京城出来的大道,也不知道这到底顺的是哪门子的路。
既然秦明都不嫌麻烦,她自然也没有推辞。她自己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而老人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早就收拾好了衣物行李。于是两人便直接上了马车。
待马车驶过护城河,行至城门跟前。沈玥掀起帘子,开口道:“多谢秦公子相助,劳烦车夫停在此地便可。”
“不劳烦,不劳烦。”秦明连连摆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要去何处,我可以直接载你过去。”
“秦公子言重了,当真不必如此。”沈玥连忙拒绝。她哪敢直接让人把自己送去皇宫啊。
秦明见沈玥再三拒绝,态度坚定,自然也不好强求。沈玥跟他礼貌告辞,便带着老人下了马车。
眼见着沈玥即将离开,秦明忍不住追了下来,恋恋不舍地喊道:“姑娘,等等。”
沈玥回过头。
秦明挠了挠脑袋,脸颊泛着诡异的薄红,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就、就是……不知姑娘家住何方,可有婚配?””
有。不仅有婚配,还跟你妹妹嫁的是同一个。
沈玥当然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她看着眼前憨厚男人情窦初开的模样,顿时感觉一言难尽,只能努力保持体面的措辞,委婉拒绝道:“我已有夫君。”
短短五个字,便将秦明的满腔情愫扼杀在摇篮。他怅然若失地垂下手,自言自语道:“啊……这样啊。”
是的,就是这样。沈玥猛点头,只盼着他赶紧改变主意,快些离开这里。
好在秦明确实是个本分老实不会纠缠的人,他用遗憾的神情看了又看,最后哭丧着脸回到了马车里面。
沈玥保持着微笑,挥手送别车夫。当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老人捋了捋胡须,轻描淡写地评价道:“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沈玥回道:“您现在还是少说点话比较好。”
经过这么一打岔,沈玥改变了想法。太后说暂时不要回宫的话,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如今不能从明面上回去,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打探清楚情况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她想先回家看看。
一来是因为她实在放心不下弟弟沈星,二来是因为她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回宫。于是沈玥戴上面纱,领着老人低调地穿过小巷弄堂,来到了自家门前。
红掌绿瓦,还是熟悉的模样,却无端多了几分萧瑟之感。
她敲了三下门,里面无人回应。
再敲三下,还是没有回应。
沈玥有些纳闷。她叹了口气,稍稍使劲推了一下大门,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将门推开了。
也不怕进小偷。她在心里这般腹诽,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开始忧心沈星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提心吊胆往前走了几步,便见门窗还有柱子挂起白布,看着像是刚办过丧事。
正这么想着,沈玥猝不及防撞上一个身影。那人扶住她,笑嘻嘻地说道:“姑娘小心。”
沈玥站稳脚跟,凝神细看。眼前这人瞧着很是年轻,剑眉星目颇有几分精神气,嘴角带笑无比亲和。这样一个陌生面孔,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对方倒是先发制人:“这位小姐,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沈玥:“……”
这里是我家,不出现在这里,难道出现在你家吗?
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正欲礼貌回话。不料这人摸了摸下巴,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自顾自说道:“啊,莫非你也是过来祭奠的?”
祭奠谁?
沈玥满腹疑问,不欲引起怀疑,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姑娘好生面生,想必是沈家小姐生前的好友吧?”年轻男子边说边领着她朝前走,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见了,估计会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若非沈玥确信这里是自家宅院,她都险些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
等等,这人方才说……沈家小姐生前的好友。
沈玥有些迟疑,心里不由得冒出一个想法。不管怎么想,这里的沈家小姐都只有一个……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下一秒年轻男子推开了正堂的门,大咧咧地喊道:“陛下,沈婕妤头七都过了,求求您回宫去吧!”
突然得知自己已过头七的沈玥:“……”
她站在门外,看见裴昀略显单薄的背影。听见年轻男子的喊声,裴昀没有任何反应,连头也没有回,仍旧一言不发地望着灵牌。
一旁的沈星跪坐在团蒲上,低头默默地往火盆里烧着纸钱。他的眼眶红肿,噙着泪水,小声哽咽道:“爹,阿姐,你们安息……”
沈玥表示根本安息不了一点。但凡这两人抬头望门口看一眼,都不至于闹出这种乌龙。
她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亲眼目睹自己的哭丧场景。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荒诞之事,世间怕就仅有她沈玥一人。
可能是太过离谱,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旁边的年轻男子忽然想起她这一茬,连忙将其拽到身前,拍了拍沈玥的肩膀,试图缓解屋内的悲伤氛围:“对了,我来时碰见这位小姐,她也是来祭奠的。”
裴昀冷着脸转身,终于愿意大发慈悲施舍他一个眼神。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屋内悲伤氛围秒变恐怖氛围。
“玥儿,你还活着?”裴昀瞪大双眼,惊讶的表情瞬间转变为欣喜。他快步奔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将沈玥揽入怀里。
他的头埋在沈玥的颈间,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这气味刻入五脏六腑。
沈玥感觉自己的衣领有点湿润。她抬手摸了摸裴昀的后背,像是在安抚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哭了?”
裴昀仍然埋着头,闷着声回答:“没有。”
沈玥问:“那我肩膀为什么湿乎乎的?”
裴昀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那是刚下的雨。”
沈玥抬头望了眼窗外晴朗的天空,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揭穿他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