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裕满脸的错愕,他侧躺在榻上,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长子,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原以为子冉会说,是母亲在世之时,但没有想到的是,竟得到了这样的回答,让燕王裕瞬间沉默,并陷入了反思之中。
燕王裕并非是以太子的身份继承王位的,他也曾与众多兄长争夺过。
先王晚年时,朝堂中的尔虞我诈,和手足之间的互相残杀,都让他感到疲惫至极,而唯一与仅存的温情,便是回到只属于自己的家中,那里没有君臣,只有善解人意的妻子,与天真活泼,盼望着父亲归来的孩子。
而那个时候,他才能卸下真正的防备与伪装,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将自己在权力争夺中从不曾有的温情,如数的给了家中,给了妻儿。
对于妻儿,他也曾有过真心相待,直到他在争夺中胜出,直到他得到了王位,得到了权力,得到了一切他渴望的。
子冉的话,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先王在弥留之际转告给自己的话。
【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王城上空雷电交加,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席卷而来,将宫中的灯火一盏盏卷灭。
因为一场兵变,宫人与寺人四处逃窜,阴暗的宫室内,只能看见窗外的电光火石。
在这场动荡中胜出的子裕,来到了父亲的寝宫中。
榻上那位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燕国君主,看着电光之下,浑身湿透,面带凶狠的次子,他明白,他身上沾湿的并非是雨水,而是鲜血,至亲手足的鲜血。
“你得到了权力,就会失去这世间最纯粹的情,因为你的贪婪与**,以及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会在得到权力那一刻,全部释放,你想要的越来越多,同时也会越来越恐惧,这些,会将你一步步逼进深渊。”
“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拥有至高权力的王,终其一生都在被权力所控制,你的猜忌,谨慎,担忧,无不是如此。”
他向次子说的话,更像是自己内心独白的忏悔,他在痛苦当中悔恨。
“不,”看着病榻上的父亲,子裕发出了反驳,“孩儿想得到权力,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保护我的妻儿,因为我生在王室,注定要如此,我别无选择,父亲。”
“你问问自己的内心,真的只是如此吗?”然而先王却看透了自己的儿子,“让你如此拼命的,究竟是对于权力的渴望,还是对家中妻儿的牵挂,寡人想,或许都有,但一定是前者在先。”
“即便你是孤身一人,即便你没有妻儿,你仍然会站在此处,因为你始终是为了自己。”
“人啊,自私又虚伪,想要的,永远比能得到的要更多,即使明白这些,却依旧还是会重蹈覆辙。”
子裕思考着父亲的话,“是因为权力吗,所有人都向往与渴望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将来改变你的,不是权力,而是你内心的贪婪,你永远不愿意承认的贪婪,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恶,权力,只是你实现贪婪的工具,你的借口。”
“但你最终,要为你的贪婪付出代价。”】
启初他并不认可父亲的话,因为他始终认为争夺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一直陪伴的家人,他只有胜出,才能保证一家人安稳度过,时至今日,已过去多年,他本不愿回想,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他的步步紧逼与惶恐,都是内心的**与贪婪在作祟,但是作为人,他也有着内心最初最为渴望的东西。
正因为想要的太多,而这些夹杂在一起,形成了他内心的矛盾,让他痛苦不堪。
而这些矛盾,便全部体现在了他对子冉的态度上,作为父亲,他对长子有着无限的期望,可作为君王,他又害怕长子的能力与才德超过自己,从而危及王权。
“父王是不是觉得,儿臣在母亲故世之后,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可是...”子冉看着父亲,“父王难道没有思考过,真正改变的那个人,其实是您自己。”
“虽然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让我见母亲最后一面,而这件事我始终没有办法释怀,因为那是我的母亲,我最敬重,最爱的人。”
“我的怨念,是你的不愿解释与冷漠所导致的。”
“所以父亲,我到底该做您的臣,还是子。”子冉红着双眼问道,“或者说,大王想要一个怎样的臣子?”
燕王裕沉默的看着子冉,在众多子嗣当中,论及聪慧,只有子冉是最让他满意的。
“父亲成为了君王,而我作为长子,被当做储君培养。”
“世人都垂涎的王位与权力,就在我的眼前,不用争,不用抢。”
“可是我却只想回到王祖父在时,哪怕我什么都没有,我也仍然愿意。”
“但如果让父亲回到那个时候,父亲会愿意吗?”
燕王裕看着子冉,轻轻皱起了眉头,他的答案,很显然。
而他之所以一直不愿意放弃子冉,也正是因为能在她的身上,真正的感受到些许的“父子”之情。
“这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燕王裕轻描淡写的说道,尽管内心会挣扎与困苦,但是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被质疑,“还提它做什么。”
不过子冉的话,已经触及到了燕王裕的内心深处,为自己赢得与争取了喘息的机会。
“过去,只是成为了曾经,并不是不存在了。”子冉回道。
燕王裕按着额头,“你是要一个答案吗,因为子由的事。”
或许,他并不想重蹈先王晚年的覆辙,不想将关系彻底弄僵,“如果你不是寡人的儿子,你此刻就不会有机会在此。”
“你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的。”燕王裕又道,“回去吧,做好你该做的一切。”
“我想,你知道你该做什么的。”
“作为人子的礼节,你在王后那里做的很周到,不是吗。”
“寡人不相信,自己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会被一个来自于异国的女子所左右与牵动。”
“去吧。”
子冉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叩首,“是。”
她离开了父亲的寝宫,抹去了心中的悲伤,收起了泪眼,在彻底离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眼底的颜色,由苍白变成阴暗。
子冉没有立即离宫,只是看了看天色,便往深宫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明亮起来,至她到王后的宫中时,夜晚的黑暗已经全部散去。
而姬蘅也早已醒来,并且将由王后所执掌的内宫琐事如数安排了下去。
其中,内宫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关于长公子云中君的冠礼。
虽然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节,一样也不会缺少。
“儿臣子冉,请母后安。”子冉踏入王后的寝殿,行着一个臣与子该行的礼节。
姬蘅看着子冉,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今日晨醒,公子可是来晚了。”姬蘅说道。
子冉抬起头,命人将早膳送了进来,并解释道:“今日晨醒,去的父王那儿,还请母后见谅。”
呈上来的早膳,是子冉精心挑选与亲自尝试过后的。
姬蘅停顿了片刻,“云中君是大王的长子,理当如此,作为你的嫡母,我应该欣慰。”
“母后不好奇为什么吗?”子冉问道。
“如果云中君想说,是不需要我来问的。”姬蘅回道,“有些道理,云中君心里比谁都清楚与明白。”
“好,”子冉回道,“那么现在我说与母后听。”
“作为长子,我不可避免的夹在了臣与子之间,也面临了当年在稷下学宫,我向夫子提出的那个问题。”
“当时的我,天真的以为,即便是在权力之下,也依旧可以保持最初的人性。”
“人为什么会改变呢?”姬蘅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才是他最本真的样子,而你从前看到的,只是他表露出来,想让你看到的。”
“或许是吧,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子冉道,“他是君王,我就做好一个臣子该做的事,他是父亲,那么我就做好人子应尽的孝道。”
“君父想要的,不就是一个能够顺从,忠孝两全的傀儡吗,我都知道的。”
“阿冉…”姬蘅皱眉。
“我说这一切,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而不是我希望你可以来问我。”子冉又道。
姬蘅看着子冉,已经失去了光泽的双眸,变得昏暗,空洞。
“如果是这样,你不应该来这里。”姬蘅说道,因为齐女的身份,对于子冉而言,走得太近,没有任何好处。
而燕王裕那句看似夸赞的话,就是在提醒子冉,子冉当然也清楚。
“因为我不想失去,我仅存的一些念想与感知,彻底成为傀儡与棋子。”子冉对视着姬蘅回道,“行尸走肉般的活着,简直比死亡还要更加可怕。”
姬蘅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云中君从大王那边过来,应该也还没有用早膳吧。”遂又命人添了碗筷。
子冉现在十九岁哈,比姬蘅大两岁。
PS:看过我其他文的人应该也清楚,我为什么不强调善恶,而只有立场不同,并且喜欢写反派女主。
因为所有的人性都有共同之处,只是有人张扬,有人内敛,我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阴暗的一面,这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至善。
助人为善,其实也是在满足自己。
很符合人性的,就是我以往文章中提到的先秦时期的杨朱学说,他的主张就是贵己,强调人性的自私,不过这种学说一直被批判,因为是极端的利己主义。
哈哈哈,其实我觉得,敢于正视自己内心的阴暗,舍弃虚伪的,才是真正的坦荡,因为这就是现实主义。
所以我从来也没有觉得自私是一个不好的品质,因为每个人都有。
简单的来说,与人相处就像在照镜子,只不过每个人能展示出来的阴暗面有深有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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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