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无舟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夹在一群戴帽子的人中间,还以为这里是阴曹,大家低着头等在那里,是在等着阎官发落,好看看下辈子能否投个好胎。
众人丧头耷脑,周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苻无舟想,在座的各位既然都已经凉透了,还有必要哭吗?到时候三途河畔,孟婆汤一喝,谁还记得上辈子啊。
只是他突然伤感,上辈子做的那些事,虽有自己的因由,但属实有些缺德,按照轮回果报,也不晓得下辈子该会有多惨……算了,只要不是投生为畜生,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吧。
他抬起头,直了直低麻了的脖颈,才发现眼前的场景哪里是什么阎罗殿?
这熟悉的龙涎香,这熟悉的明黄纱帐圈起来的龙床,还有床边跪着的内侍,以及那身着太子服,半跪在龙床边的身影……
苻无舟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他做学士时的那身官服,他猛然醒悟,此时此地,他竟是身处于十五年前先皇病逝的广德宫内殿,等着老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
深吸一口气,他咬了咬舌头尖,这是什么光景,什么世道?怎么可以让自己又活了一次呢?
他还以为自己死得很安详,没什么执念,本就该魂归地府,等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即使投不了好胎,哪怕做个最普通的小老百姓,他至少能好好在民间,平凡地度过一生。
数度睁眼闭眼,他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虚幻的梦,可是一炷香时间过去了,他仍停留在原地。
苻无舟惊慌了!
因为,如果他留在这里,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他今后命运的转折点。是他前生藏起所有苦乐喜悲,给新皇当牛作马,兢兢业业卖命,而皇帝却并不领情,致使自己含恨而终的开始。
他盯着那黄色的纱帐,放开了下意识还在咬着的舌尖,眸光中恢复一点清明。苻无舟劝自己,好在现在自己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
躺在床上的老皇帝喘着粗气,嗓子间像是卡着什么,呼噜作响,苻无舟知道,他是在归西前有话要说,只是在等着人齐。
膝盖有点麻了,他慢慢地无声地挪动着,苻无舟想,他记得从前自己没这么娇气啊。
旁边的一位大臣看他埋着头晃晃悠悠,只以为是苻大学士悲伤过度,不能自抑,便忍不住小声劝道:“苻大人,莫要过度悲伤了……这之后,还有得熬呢……”
出声这人不是别人,是钦天监监正周大人,苻无舟知他是好意,只是轻轻点点头,不再动弹。
身后袭来一股风,一个身着铠甲的人,风尘仆仆赶来,在殿门口把宝剑递给侍从,急惶地小跑入内,声音里压着哭腔,“父皇!儿臣回来了!”
他穿过人群直奔龙床,跪在一众大臣面前。
皇帝虚弱地抬了抬眼,似乎使了很大劲,发出来的声音却很轻,“来了就好。”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等着陛下后面的话。
“朕去后,大暄靠诸位了……”皇帝喘着粗气,“今后……扶持好太子……”
说罢,他轻轻抬抬手指,半合上双眼,老太监知其意,说道:“诸位大人请移步殿外。”
跪在前头的临王刚从边关军营赶来,只为看父皇最后一面,他迟迟不起身,老太监走过去将人扶起来,“殿下,这最后一面也见了,请殿外稍候。”
稍候什么,不必再说。
临王不舍般往龙床上看了两眼,见父皇已无力睁眼,便不再强留,转身离去。
苻无舟混在人群中,恨不得尽快钻出去,他借着钦天监周大人宽大的肩膀遮挡,猫着腰,往殿外走,只要出了殿外,他便溜之大吉,躲开了这一时半刻他便安稳了。
可突然间,他觉得袖子被人拽住,回过头看,对上一双眼眸,苻无舟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明明这是往昔上朝时,每日都能得见的眼眸,却像是隔了十几年那么久远。
曾经的太子明明眸似秋月,眼含海晏河清,可后来经历十几载朝堂风雨,最后终于冷若秋霜,容不得半粒沙子。
越是如此,手握权柄的苻太傅仍是每日顶着冰冷的眼刀,肆无忌惮不知收敛,似乎与秦湍对着干,却让他心里很畅快。哪怕知道自己是在往绝路上走。
回过头来看,苻无舟不明白,他与秦湍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种田地的。
“太子殿下,还不快去陪着陛下?”他眸光一冷,声音带上几分责备。苻无舟算是太子的老师,若是对方有什么不妥,他从来都是直说。
此时他心下奇怪,若没记错,前生此时,应是老太监总管叫住他,说是陛下有事交待,他才慢了一步,留在殿中。
怎么这一世就换成了太子,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可无论其他什么事没被他放在心上,这件事却万万不会。难道重来一回,有些轨迹是会变的吗?
太子也不言语,而是将人拽着,直接带到了龙床前,老太监冲着他点了点头,苻无舟看了皇帝一眼,急忙五体投地跪了下去。皇帝看向他,眼神微动,却是对太子说道:“朕方才说的,太子可记住了?”
见太子点点头,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很快叹了出来,他微微点头:“甚好。”
太子看了苻无舟一眼,嘴角一闪而逝地勾了一下,转身跪在地上,与苻无舟一道,叩着首等皇帝最后的话。
皇帝道:“苻无舟……”
苻无舟抬头,在心里嘀嘀咕咕正骂着太子,他知道老皇帝要说什么,他清楚知道接下来的话就像是一把刀悬在他的头上,而此刻,这把刀就要落下了。
“外面那些……外面那些人,朕不放心……”老皇帝竭力克制着胸腔和喉咙的痒意,屏着一口气,定是要把心中最不放心的交代出去。
老太监俯身给皇帝顺着气,“陛下莫急……”
“朕,要把太子交给你……帮太子坐稳……坐稳江山……”
终究还是找上他了,苻无舟合上眼,上辈子就是这句“帮太子坐稳江山”成了束缚他一辈子的咒语,让他终生不得自在,看似身在高位,实则凄苦一辈子。
他苻无舟的苦,谁人知晓?全朝堂上下都在骂他,他背负了多少,谁又能明白?
不行,他不干,拒绝,必须拒绝。
“臣无能,不堪此大任,请陛下另行托付。”苻无舟重重叩首,沉声回答,既然能重来,他想换一种活法。
他清楚,老皇帝这句话也不过是个试探,照这位的行事风格,其托孤名单上应当还有备选,只是这些备选怕是不如他苻无舟好说服拿捏。
只有苻无舟一人,兼具托孤之臣的所有美德:三元及第、举目无亲、心善高义、怜恤太子。
去他的心善高义,这辈子就算心软可怜路边的乞儿,他也不会再可怜太子。
只要拒绝了老皇帝,之后自然有人被邀请进来。毕竟他看老皇帝还能坚持个把时辰呢。
苻无舟重生手握话本,可老皇帝反应却出乎意料,他说:“若苻卿拒绝……便陪葬吧……”
“!!!”
竟然威胁他,苻无舟最讨厌被人威胁,可是,这可真的很管用。
毕竟他不知道自己再死一次,是否还能再重来。
“臣……臣愿辅佐殿下……”
老皇帝安心地闭上眼睛,不再出声了,过了几息,老太监不放心地上前一探,紧接着全身猛然一抖,他沉痛地甩了下拂尘,高声道:“皇上驾崩!”
与此同时苻无舟心肝一颤:还是没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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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殡天,皇亲和百官须轮流守灵三日,苻无舟虽然第二次参与国丧,但心肝仍是忍不住开始颤颤,毕竟这是个很考验体力的活。
前世,他作为翰林院学士,一院长官,又新近受先帝托孤,未来还会以帝师的名义继续辅佐朝政,一言一行,都有在守灵期间,他似一株苍松一般挺拔地跪在那里,风吹不晃,雪压不弯的。
那时候,他如此做派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太子其实并不被百官看好,朝中大员有五成是临王党,而剩下的五成里,只有一半是太子真正的支持者,而这些人在朝中的官位又多居中末流。
是以,作为太子最忠诚的拥趸,一直以来教导他的老师,便不能不把台面做足。
苻大学士的傲骨尽管让人钦佩,但三日之后,还是大病一场,差点就错过先帝出殡,先帝下葬那天,他拖着病体前往送葬,差点倒在陛下陵前。
饶是如此,那帮人仍是不依不饶,觉得太子料理丧事期间,不曾流过一滴泪,实是对先帝的不敬。
苻无舟想到此中事,心中不免恍惚,这回他不打算那么拼命了,拼命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让自己走上绝路。
此时是早春,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明净纯粹,没有一片云,他却知道,不一会儿便会有一场薄雪飘落,介时冷风吹起,满目素白。
皇帝驾崩,天地与人间同悲。
这当然是文官笔下粉饰的说辞,而百年之后,谁还记得谁?古今帝王将相,生前身后名,很快便会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苻无舟重活一世,对皇上的驾崩已是颇为无感,他在乎的是,不要晕,不要晕,千万不要晕!
他捏了捏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果脯和糖果,就藏在缟素之下,这让苻无舟心里踏实了些。
他跟着礼官,缓缓地迈着步子拾级而上,走到停灵的宫门前。
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材前,站着身穿重孝的太子、临王和一众皇子公主等,苻无舟一眼便看见太子秦湍。
此时的他也不过是弱冠之年,他红着眼眶,一身孝衣更显憔悴清瘦。
众人都还在等候,待会儿时辰到了,礼官开念,他们便要开始长跪,这么个间隙,苻无舟闲来无聊,不知看向哪里,便用目光打量起秦湍来。
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刚好能看见秦湍红着眼眶,穿过凝滞沉重的空气望过来,视线顷刻相对。
苻无舟突然觉得,他应该上前去,站到孑然一身的太子身边,陪陪他,或是安慰他。
可刚迈开的脚瞬间又收了回去,冰寒疼痛的胃部在提醒他,此生此世,还是少些瓜葛的好。
时候差不多了,苻无舟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却听见有人在唤他——
“老师,到孤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