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临,承乾宫早早亮起了灯,御林军不分昼夜地守于门外,森严异常。
药气笼了漫天,每个人的表情都甚是凝重。
魏德明从门口接过小太监送来的药膳,面色愁得比药还苦,合上房门后,又是泫然欲泣:
“陛下,药来了,多少喝一口吧。”
他苦口婆心地走向了龙榻,哀伤不迭,默默将药盏搁在了桌案上。
一刻钟后,方端着略动几分的药膳走了出来,递与门口的小太监。
行完交接,竟是一下子没能绷住,泪水滚落,掩过身吩咐道:
“陛下药食难进,再去换些稀软的来吧。”
门外一众守卫面色皆暗了下来,夜幕越来越深,似无尽幽渊倾罩而下。
竹影晦暗摇斜,钟漏清冷悠长,很快,便到了戌时。
宋知斐避去耳目来到院外,才发现张娢玉派来的心腹太监,早已提了盏灯在此处候着她。
这位公公压着头,半个身子皆堙没在阴影中,想来是处事极隐秘之人。瞥见她不曾带包袱,还精明地确认了一句:“大人行囊都带齐了?”
宋知斐微展双臂,示意上下并无一物,“两袖清风来,两袖清风去罢了。”
那太监没再讲话,转过身,替她引起了路。
这一路真如张娢玉所言,布防松弛了不少,宋知斐一连拐过几个角,都不曾见到什么侍卫。
眼见宫灯愈渐阑珊,而面前提灯的太监尤显冷静无惧,宋知斐忽而在拐至下一条幽巷前,按住了他的手:
“敢问公公,”她面不改色,顺着灯影看向他的侧脸,“稍后我们要以何种缘由离宫?”
太监停在原地没有动,半张脸被晦暗的灯光衬得阴恻如石,与其说是沉重稳静,倒不如说——
像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
他转过了头来,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对准了她,好似毒蛇的瞳孔在夜间泛着危险的寒光,杀意尽显无疑。
“哐当”一声,宫灯在二人交手间摔落在地,紧绷的弦霎那被割断。
三两刺客从暗处冲杀出来,四下蛰伏的御林军立即出动。
灯影忽明忽灭间,太监猛刺而来的白刃一瞬被映亮!
宋知斐敏觉闪避,勉力掣住了他持刀刺来的手,险中斡旋,眉眼警惕地压下了两分。
偏僻的冷巷惊起一阵扑飞的寒鸦声,哗然幽远,放眼于整个死寂的皇城,怎么都像是种不祥的动静。
而距京百里外,帅旗迎风猎猎,骁骑将军张凌丰,此刻正率北境军驻于城下,道借火光阅着密信——
照信上所说,梁肃小儿病入膏肓已有两日,郭达同徽州守军也已抄暗道潜于京郊。算算时辰,禁军大营得他虎符调令,约莫也已在赶来的路上。
胜券已在握,张凌丰不屑一顾地将字条碎为了齑粉,喝令道:
“众将听令!陛下病重,有刺客趁机作乱,意图弑君!随我一同入宫救驾,千秋功名就在脚下!”
言罢,士气顿时大增,高举刀戟:“杀!”
张凌丰志得意满地纵马入京,兵临城下。可周遭却是一片坦途,整座皇城也安宁得像是陷入了酣睡,只等他一声号令,点燃战火。
唾手可得的成功令他焰气更盛,回过头看,护城河后窸窣的黑影,更是他坚利的后盾和盟军。
而眼前,守城的侍卫却还像没睡醒一般:“张将军?您不是明日才班师回朝?”
张凌丰一夹马腹,理直气扬地驾马上前:“接到急报,陛下遇刺!还不速速开城门,后果担待得起么?”
守城的面面相觑,不知谁附耳说了句什么,那侍卫立即好言回了一声:“回禀将军,陛下说不曾遇刺,将军怕是弄错了,还是快请回吧。”
此言一出,北境军立即交头私议了起来。张凌丰更是没料竟被一个小守卫噎了话,想起那尚缠绵病榻的梁肃,顿时急得挥起了马鞭,气势上且不能输:
“什么陛下?陛下在哪儿呢?少他妈乱放屁!圣驾命危,再不开门,老子第一个剿了你。”
承天殿上的青九听罢此言,面有愤愤地看向一旁的梁肃:“陛下,他说你……”
放屁。
这两个字青九实在吐不出口。
梁肃也不曾理会,只是冷眼看着城下那口气狂悖之人,纵然见惯了背叛,却仍是会有那么一丝失望。
他耐心不佳,多看一眼都觉浪费时间,索性起身离席,抬手做了示意。
顷刻间,城墙上围起了一众弓箭好手,伏于城外的兵士也严阵以待地探出了目光。
一声令下,前后万箭催发!
来袭之快,直教北境军猝不及防,如坠炼狱。
前有暗箭铁墙,后有利刃铠甲,大军惶惶乱逃如丧家之犬。
唯张凌丰杀红了眼,除了愤恨不甘地大喊一声“有诈”,便是发觉梁肃早已对他起了杀意,破罐破摔地笑骂了一句:“陛下,好一招兔死狗烹啊!你早算计好了吧?”
“老子浴血死战,大退蛮狄,你怎能对贵妃——”
其余怒吼和遗言再没能留下,便被箭雨吞噬在了凛冬长夜里,仿如寒风吹卷了一地残枝败叶,风声止息后,尘土也落得无影无踪。
死寂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栖梧宫内,前皇后郭韶坐于茶案旁,面色虽凝沉,却难掩暗藏其中的焦灼。
张娢玉急得在屋内转了几圈,时不时便要去窗边看看有无动静。
毕竟这是郭韶旧时的寝宫,自从被禁于北三所后,此处便废弃了,清冷些也属寻常。
可今晚怎会半点喧嚣都没有呢?
“怎么还没来消息,”张娢玉低声念叨着,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忽而一个念头令她吓出了冷汗,“莫不是败露了?”
郭韶沉气阖目,头脑还算清明,“此番集兵猛攻,敌明我暗,怎会轻易败露。哀家才想问,你那兄长当真倒戈了?”
她的语气不怒自威,颇有筹算。张娢玉深知她定是更偏信郭家子弟,于是也端起底气,为自己的兄长说好话:
“那是自然的。兄长最是偏疼本宫,听闻陛下如此羞辱,皇后又属意将郭小王爷过继本宫膝下,扶为正统,他没有不答应的。”
同为饱受冷遇的女子,郭韶倒满是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帝王家的男子,没一个好东西。”
正说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兵甲声,随即又被寒风吹得几不可闻。
张娢玉只以为大军已管制了宫中,忙不迭打开了一条门缝细瞧,却不成想看到了满身血迹、正立于门口的宋知斐。
她吓得如见鬼魅,连连退后直摔到了地上,“宋、宋……”
郭韶听到她一惊一乍便甚是心烦,闻言望去,才发现这推开房门之人,竟是那一年未逢面的小侄女。
张娢玉大惊失色的反应令宋知斐微微觉奇,她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衣装,才有所意会,只抱歉地赔了一礼:“贼子的污血坏了衣裳,不慎吓到娘娘了。”
她面上分明带着一丝浅笑,却越看越寒邃,似是能割断人的心弦。
一众整饬的御林军立于她身后,将栖梧宫围得水泄不通,张娢玉只是粗略一看,便顿觉脊背发凉,约莫猜到了七八分。
“你……”
她竟然没死,也根本没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