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论起渊源,梁肃也并非自幼便被教养在宫中的储君。
仍是稚子时,功勋显赫的父兄遭逢兵败,连同上万将士战死漠北,受万众唾骂,遭百官弹劾。
他连尸首都不曾见上一面,便只与寡母相依为命,在上京可谓受尽了苦处。
后母亲亦病故,他便无人管问地在外野了三五载。
若非先帝因丹药损了根本,又无子嗣绵延,先皇后及一众大臣也想不到还有这条皇家血脉来,最终把他给架到了帝王宝座上去。
只是最初被擒入宫时,他尚且孤立无势,只能看群狼环伺,受郭后掌制,任宋氏、袁氏两党在朝上分庭抗礼。
直到亲政之机来临,他才真正坐观虎斗,将这些制压过他的权党彻底一一扫除。
不可不谓是少年帝王,隐忍蛰伏,城府过人。
听得多了,连宋知斐也快对此深信不疑。
“娘娘。”她无心卷入事端,只是出于礼节以笑相迎,“这宫中耳目难掩,还以为您早便听闻民女之来历了。”
听她自称民女,病中难掩虚弱,张娢玉心惊地怔在原地,反应了片刻,实不敢相信她是真的失忆了,“你、你……本宫只以为你是明哲保身,难不成当真……”
她话里带颤,不敢置信地反复审度着宋知斐的神色,谨慎中还微不可查地杂了些怀疑。
宋知斐却不置可否,只轻然一笑:“娘娘为人心善,民女亦不虚瞒。即便此身当真乃达官之躯——”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可经历记忆早已不同,受困于深宫,实非我本愿。”
尚不待张娢玉作反应,宋知斐便也听懂她的意思,明白了眼下处境,“依照娘娘所言,民女再留于天子眼前,便无异是坐以待毙了。”
她是个明白人,也顺势而下,“娘娘位高至此,不知可否指条明路?”
这般思虑通透、温谦大方的模样,看得张娢玉都不由愣了一瞬,恍惚还以为是在做梦。
当真是世事无常,风水轮流。
从前的宋知斐,向来筹算得当,几曾这般有求于人?
张娢玉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只是双腿失软,自嘲着跌坐至了贵妃榻上。
“人人皆道本宫淑惠得宠,冠压六宫。可无人知道,圣上的心根本就不在此处。”
她眸中泛泪,深深望向宋知斐,憔悴的眼神里竟是诉不尽的哀怨。
满屋的荣华富贵,此刻映于她周身,也顿显黯然失色,平添几分可怜。
宋知斐面色淡下,除去几丝意外,更多的还是身作局外人的缄默。
张娢玉倒也不是教她来看自己笑话的,缓了口气罢,又重拾了方才的精神,“教太傅见笑了。”
她笑着拭去泪痕,起身走至宋知斐面前:“不论如何,你我也算有过故交。”
张娢玉尽心为她筹谋起来:“陛下凉薄,皇城又守卫森严,你若想金蝉脱壳,只怕还要静待良机。”
“本宫倒有一计,若太傅信得过——”张娢玉附于她耳畔悄声说了许多。
宋知斐静然听着,也不论是与假,只浅笑作谢,权且先应下,再拜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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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唯有一盏檀香悠悠伴着批阅奏折的梁肃。
不经意间,角落的暗门后忽然闪进来一道黑影。
“启禀陛下,”暗卫青九叩地交代,“太傅片刻前,被绮华殿宣去小叙了半柱香时间。”
梁肃眸光一凛,若有所思地合上了奏折。
青九犹豫再三,又勉力开了口:“四喜来报,太傅近来心绪平稳,称陛下是天底……最好的男子,方才还请他吃、吃了……”
这话实在难说,每个字都似有千斤重,挤出来都费劲。
梁肃听得脸色愈来愈暗,冷笑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浑话竟让他难言至此,“吃了什么?”
青九被慑得慌了神,心道以后绝不让那烧坏脑子的浑小子再乱说半句。
深吸了一口气后,青九也不敢耽误,只得秉公呈出了腰间的两枚鸡卵,如实道:“……双喜吉蛋。”
梁肃眉头微皱,一时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这分明是他清晨知她卧病,吩咐再三,特命人送去的早点之一。
她就这么随手打发给旁人了?
少年闷恼难言,强忍着按了按眉心后,还是将没阅完的折子丢到了一旁。
“退下。”
隆冬日里,阴云天变化无常,分明出门前还是一派明和模样,不一会儿,漫天大雪便纷扬飘卷在了巷道中。
“大人,咱们还是先寻个亭子避一避吧!”
风雪太甚,带着寒气融落,濡湿脖颈,直钻入肌髓。未带纸伞的四喜扶好帽檐,忙引着宋知斐到一处凉亭安了身。
可天寒地冻,雪势来急,少说也需小半时辰。
四喜看着宋知斐那被冻得雪白的面容,忽然也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天爷,他怎敢拿陛下心尖上的人开玩笑。
宋知斐倒是随遇而安,只坐下道:“时辰尚早,你我等等亦无妨,保不准还能遇到过路的宫人。”
“不不不!”四喜吓得连忙打住,一个劲赔笑道,“怎么能让大人您在这受苦呢。”
他挠挠头,也算急中生智,“这么着吧,奴才去借些雪具来,一盏茶的功夫,保管回来。”
瞧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宋知斐还来不及开口,便见他已踏着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了雪影中。
她哑然失笑,没想到这宫中竟是藏龙卧虎,还有如此身手了得的人物。
宋知斐默望着雨帘不觉出了神,也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察觉有细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正奇异四喜怎的这么快便借到伞来,回过头,一道威仪的身影却赫然映入眼帘——
身着乌金锦袍的少年不知何时竟来了此地,手中一柄收起的黄绢伞仍丝丝滴落着雪水。
他面色微凝,眸底深如墨潭,莫辨情绪,许是方从风雪中来,周身的寒息还尚未散去,只是静默着看她,似乎藏着什么话要说。
可那派矜贵之气,仍是象征了他不可冒犯的天家身份。
宋知斐虽对他的出现略有意外,但也很快平复,从容地欲起身行礼:“参见——”
梁肃不悦地抬了下眉,当即出手扣住了她将拜叠的双臂,启唇默了默,才说了一句低轻的气话:
“不准再对朕行礼。”
宋知斐微愣,旋即也依言止了动作,颔首回以浅笑,“谢陛下圣恩。”
少年神色沉杂难言,显然不是要听一句谢恩才特意赶过来的。
他默默松开了手,可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她的面容。
女孩不算拘束,也自然地同他相谈一句:“陛下也有兴致来踏雪赏景?”
梁肃看了看这漫天呼号的大雪,眉尖微挑,也不知是何等有病之人方会在此时出门赏景。
但显然,他便是那有病之人。
积藏在心头的情意横冲直撞,不得宣之,良久,才沉声破出:
“朕是来接你的。”
这声音极低轻,若不细听,只怕还以为是生了错觉。
宋知斐抬眸看他,辨不出他的口吻是真是假。
可紧接着,少年便冷笑着随口转了话锋:
“朕原本是要去漪兰苑探病,可太傅实在有能耐,药也不喝便有如此健魄,可在风雪天里畅走自如。”
“改日非但太医要数落朕的不是,”他搁下伞,悉心从袖中取出了一顶雪帽为她戴上,拐弯抹角地道着关怀,“只怕连外人也要说朕苛待太傅了。”
少年的动作极为自然,只垂眸为她系着绳结,眼神沉定如墨,仿佛是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全然未将自己当做是九五至尊。
宋知斐微怔着伫在原地,不由也打量起了这近在咫尺的面容——
这是个俊逸而不失棱角的少年,同时也是杀伐果决不留情的天子。
他眉目硬朗如剑,利似雁翎的眼尾似乎总带着冷淡,不可与人亲近。
可此刻,却又莫名像带了几分圭玉般的温情。
“出来怎么也不乘轿撵,漪兰苑的人都瞎了么?”
少年忽的开口,含责低怪了一句,声音不冷不淡,即刻打破了方才的那一霎柔情。
宋知斐知他是关心自己,也轻然一笑,不让漪兰苑的人受了牵连:“回陛下,出门正值雪霁,臣便想着从简,未曾大张旗鼓。”
这一句称臣,令梁肃为她系着绳结的手,顿时颤了下。
“你……”他眸光失怔,看着态度陡转的女孩,一贯冷沉的面色似是裂了冰的湖面,溢出几丝不敢置信,“说什么?”
她分明一直以失忆为由,不愿官复原职,亦不愿再回到他的身边,而今怎的又忽然改了口?
宋知斐笑了笑,只莞然抿唇:“陛下金口玉言,认定臣是本朝太傅,臣自是不敢拂拒圣恩。”末了,又不好意思地探询,“就是不知……可否失言造次了?”
她总是这般温婉知礼,笑着摆低自己的姿态,像是逢迎君意,令人窥不得她的真心。
又总是那般引人惜怜,每一次的温柔恭顺,都像是在挠着他的心,令他百般折磨。
怎么会造次呢?
他只恨不能告诉她,她可以对他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打也好骂也罢,他求之不得。
就是别这般对他生分隔阂……会要了他的命。
可如今,他又怎敢多做奢求?她肯向他靠近一步,便已是他最梦寐难求之事了。
哪怕是在骗他也好。
少年冷然自哂,险些就快抑不住失控的情绪,顿了许久,才干涩一笑,认真回道:“怎么会?朕高兴都来不及。”
他拾起一旁的绢伞,终是难得打起了几分好心情:“风雪寒,要先回去么?”
宋知斐眸光微动,倒是想到了谁,“四喜公公去借雪具,只怕尚不知情。”
梁肃轻声一嗤,不以为意:“他消息比你活络,你担心他做什么?”
风雪大作间,两道身影隔着伞柄缓缓前行。
赭黄伞盖从撑起时便偏向了女孩,一路坚定未移,如这凛冬煦日,明暖而昭彰。
至漪兰苑后,宋知斐含笑作别,亲手合上房门,就这样看着院中目送她的梁肃,慢慢消失在了关上的门缝中。
可当晚,她却生生做了个噩梦。